在山青水秀的江南东部,在神奇的北纬三十度纬线之侧,当你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伫立遥望,远远地便可看见,在那片广袤富饶的原野上,耸立着一座城廓逶迤,景色旖旎的古城。古城之南,便是那条青山夹岸、潮涌奇绝、曲折湍急的大江。宋朝诗人赞美它为:“一川如画。”一条潇然大河,闪烁着远古文明的光辉、融汇着灿烂的多元文化、篆刻着岁月的沧海桑田,从那遥远的北方,一直往南,缓缓愔愔地朝着古城流淌而来,直达城的最南端才豁然入江,继而捩转向东,奔向那烟波浩瀚的大海。有古诗谓之:“千里大江水似倾,东连大海若雷鸣。”
这条从远古文明中孕育而来的大河,像一位襟怀若谷的母亲,将依偎着它的众多支流细川拥抱入怀。从古往今,那润物无声的水便一直昼夜不息,普润滋养着古城,同时又日夜不停,濯涤着一切尘埃污垢,使这座古城更加秀美盎然。“上善若水。老子?《道德经》”认为最高的美德就是像水那样:“利泽万物而不争,包容污秽而不愠。”后来又有古人用诗来赞美水的品行:“到江送客棹,出岳润民田。”
在古城的西北方有一条河宽水深的支流,名叫:兴义河。兴义河东连那条有着“黄金水道”美誉的千年大河,沿河西去十数里便是一片水草丰美的河网湿地。在河的左岸东首有一条古老的小巷,祖居在此的老辈们在纳凉聊天时,每每都要提起它的旧闻轶事来。
小巷不宽,一根长长的竹杆即可横贯南北,然足够两辆板车交会。如今小巷的“巷民”大多用这根过街竹杆晾衣晒被,这俨然已成他们最大的优越感。小巷很长,但却修得直撅撅地犹如一条直线,要是你的眼力足够好那首尾便可相望。据老辈们讲,小巷是由一位年高德劭的乡绅募资修建,当时很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小巷之所以修得笔直如线,之中隐喻着一个最浅近的道理,不管贸易经商,还是为人处世都应坦荡磊落才是。
小巷的路面由清一色的石板铺砌而成,两边多为二层木质楼房。楼下大多是米行鱼档,一通到底的铺面排门显得又高又气派。楼上则多为茶楼酒肆,其间也不乏客栈的名号。临街的那一面是挑出街面足有米余的连廊,装帧着雕栏画牗,颇是精美,推窗凭栏,那街景便可一览无余。靠近小巷的中部是一开阔的码头,据说,当时兴义河上舟船日夜川流,码头上泊满了装卸货物的大船小舟。而小巷内则是一番商贾云集的景象,有提篮荷筐的吆喝,也有车拉肩扛的叫卖,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汉?司马迁”原来,这条小巷是昔日一处规模较大的鱼米集市。小巷因兴义河和它本身的功能而得名,叫做:兴义集巷。但大多数的人都喜欢把它省略的叫做:集巷。
不过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小巷的路面几经修缮,早已改成那深褐色的柏油路。原先那又高又气派的铺面排门,也被改成一门一窗的格局,作了寻常民宅。逢年过节时家家户户都作兴大搞卫生,或粉饰墙面,或用纸裱糊被烟熏尘染的楼板隔墙。无奈,这些木质楼房毕竟年代久远,老旧日甚,尽管有主人对其精心维护,但仍难掩那破旧和苍老的状貌。斗转星移,时过境迁,如今早没了往昔的繁华与喧闹,这狭长的集巷只不过是这座古城里无数条小巷中的一条而已,即便费力地去搜寻,也难觅以往那种商埠要地的痕迹。如烟的往事,不过是让那些寻古访旧的人去作尽情地遐想而已。
原先的码头本是一块开阔的空地,因为住房紧张得实在难以安身,所以附近居民中那些胆大而又敢为人先的人,开始试着在空地上搭建起简易棚屋来。管子有言:“民以食为天。”如果食是老百姓天字号第一件大事,那这住便是老百姓天字号第二等大事,毕竟有食有住才成家矣!于是,这片开阔的空地很快就被瓜分殆尽,如今已拥挤得无立锥之地。
在码头西侧有一户人家,原本也只住着前后两间屋子,厨房是在前屋中隔出来的屋中屋。后来眼看着一双儿女一日比一日的长高,已委实难以安身,因而也乘着这股搭建之风在自家东面圈起一块空地来,搭出一间睡房和一间厨房,以解燃眉之急。对余下的那一小块空地,又从厂里买来一些废旧砖块围成一个小院。
这家主人姓倪,名齐安。是一家机械厂的电气技工,也是维修车间的主任,人称倪师傅,而同辈又熟稔的多半谑称他为“泥膏药”。这倪齐安正届知天命的年纪,中高个儿,身体微微有些发福,头发则刚开始显现谢顶的迹象,脑门饱满闪亮,脸略呈方型。虽棱角分明,但却慈眉善目。这倪齐安不管是在他工作的厂里,还是在他所居住的小巷里,横竖都算得上是个当当响的人物。
倪齐安书念得不多,算是初通文墨,但人却勤勉聪明且善琢磨,又从祖辈那里因袭相承了“只要学好手艺,到处都有饭吃”这条死理。耳边萦绕着母亲常说的那句古话:“家有良田千顷,不如一技薄艺在身。”对苦心求艺,竭尽钻研的行为,佛学上早有名言,谓之:“如狮子搏物,如灵猫捕鼠,如鸡之孵卵。”说狮子搏取强壮的水牛时,自当竭尽全力,但当它搏取一只野兔时,同样也不遗余力。即便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要尽心尽力地把它做好。“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论语?子张》”倪齐安就是这么个秉性,不管做什么,学什么,他都会全身心投入,特别执着。对待技术,倪齐安从当徒工起一直勤勉刻苦,学之不厌,为之不倦。经过这数十年的琢磨积累,倪齐安早将那电气活儿钻研到了纯熟的境地。厂里那台进口的宝贝级设备一旦出现故障,必定由他带着徒弟们去拆卸修理,因为在厂里,除他之外再难寻出一个敢去碰这台设备的人来。经过他的努力,不论什么样的故障都会被一一排除,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到正常的使用状态。他的这套拿手绝活为厂里抢回不少时间,也为厂里省下不少费用。因而,他每年都能扛张奖状捧个奖品回家。在这个有着几千号人的大厂里,不管是厂长还是书记,对他都尊重有加,另眼相看。
倪齐安的父亲是个民间郎中,专攻骨伤与疮毒。这民间郎中可不等同那些走街串巷,漂泊不定的江湖郎中,那不过是“江湖骗子”的别称罢了。倪齐安的父亲,虽说办不起梦寐以求的诊所,也没象样的药铺,但却能心安理得、堂堂正正的在家坐堂接诊。要是没有货真价实的医技、没有令人信服的疗效,那这个家恐怕早被人砸过十回八回了。据说,倪齐安父亲所煨制的膏药和汤剂,能集消炎化浓和止痛于一身,内服外敷,对治疗疮毒极是灵验。他父亲接骨疗伤的方法也很独特。从不用什么夹板和石膏,而是用两片不为人知的硬质树皮,放入煨制好的汤药里浸泡,然后就这么湿漉漉地夹贴在患处。树皮干了就往上面刷补汤药,就这么夹贴个月余光景,疗效十分显著,患处皮肤不会红肿发痒,更不会溃烂,真有点让人匪夷所思。对挫伤、拉伤和疼痛则用膏药外敷,汤药内服,双管齐下,同时再用一种特殊的技法抚捏按摩,疼疼即刻减缓,极具奇效。
倪齐安的父亲,虽说是个民间郎中,但却闻名遐迩,是个有割股之心的医家,只要能治好别人的病,即便割股作饵都愿意的。他父亲虽医术高超,却为人和善,收费低廉,从不恃技傲人,从不把自家医技当作敛财的摇钱树。唐代药王孙思邈,在其《千金要方》卷一中写道:“医人不得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明代医家陈实功也说:“若遇贫难者,当量力微赠,方为仁术,否则有药无伙食者,命亦难保也。”他父亲常说:“扶助人贵在雪中送炭,无需锦上添花,那不过是去凑热闹。古人有言:“若做医士郎中,先存活人心田。”行医之人须存善心才是。医者无善心,病人多受苦。不管家境清寒还是殷实,甚至是那些连药费都难以凑拢的病人,他都一视同仁,从不敷衍拒绝。因而人们反喜欢别称他为“泥菩萨”。对之中特别困难的就量力微赠,那些受其救治帮扶的人感激得几乎都要向他行跪礼磕响头。他父亲每每都说:“不可不可,作为医家那是应该的。“施之者比受之者有福。耶稣”听说你也是信耶稣作祷告的,你看主都这样的说呢!”他父亲虽饱受“之乎者也”的熏陶,但却信奉外来基督。虽在中医世家中长大,但却很早就开始关注外来医学,尝试各取所长,以便更好的为病人解除痛苦。古代有纵横术,它同时还有个名字叫做:长短术,或者叫做:钩距术,就是用长以制短,用短亦可制长。因而他就开始潜心研究,企求达到取长补短,中西联袂的目的,进而获得更好的治病效果。这或许就是后来所谓中西医结合治疗方法的雏形。孟子说:“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人。”倪家的医风医德正暗合了这句做人的格言。他父亲虽一生行医,但却乏有财富。因而他父亲在当地可算得是个艺德双馨的人,慕名来求治的人是络绎不绝。
古话说:“官久自富,医久自良。”倪家医技经历代研磨,薪尽灯传,到倪齐安父亲手里时,将倪家医技推至鼎盛。可惜好景不长啊!一日他父亲去外乡出诊,归途中小船因突遇风浪而倾覆。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这位广受欢迎的民间郎中撇下妻儿,撒手人寰。真让人扼腕叹息呀!因他父亲走得实在太突然,连句话儿都不及扔下,更不消说将倪家祖传衣钵传授于他了。他父亲原打算先让儿子多念几年书,等儿子受过启蒙明了世理以后再传授医术。这原本也是倪家的传统,先学做人,后授医道。没料想一场飞来横祸,轻易地毁损了一个原本温情的家庭,碾碎了这个家庭的全部希望。同时也将凝聚着倪家几辈人心血和智慧的独门医技化为尘埃。
倪家已是三代独传,夫妇俩年齿相悬,又是中年得子,因而倪齐安深得父母钟爱。父亲不忍让幼小的儿子过早的启蒙念书,因而等倪齐安到了六岁时才送他进学堂念书。倪齐安虽生于医门世家,自幼就在父亲的几案前玩耍、在母亲的药炉边游戏,但毕竟还未得丝毫亲授,还未领受倪家的独门真传。因此倪齐安对父亲的医技是一窍不通。那时倪齐安年纪尚小,倏然间没了父亲,没了书读,倪齐安只会一味地伤心、一味地怀念父亲,之于别的,他一时还想不到。他的脑海里除了父亲的音容笑貌外什么都没有。父亲的离世,对于倪家意味着什么?对于自己又将意味着什么?他对此也只是懵懵懂懂。父亲在世时,家底虽不殷实,但毕竟有如韩非子所说的:“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凭靠父亲的一技之长,全家尚还温饱无忧。现在一家之主没了,随之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常业,断了生活来源。民间有俗话说,世间最苦累的活,莫过于打铁摇船磨豆腐;世间最悲伤的事莫过于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如今这孤儿寡母却不幸包揽其二,母子俩心中的缠绵悱恻实在叫人难以描述,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他常怔怔地坐在这间并不宽敞,如今已了无生机,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小屋里,坐在父亲寻常坐堂的几案前发愣。景物依旧,却恍如隔世。他分明清楚地看见父亲坐在案头,可一晃父亲又飘逝而去。他竭力地找寻,却怎么都找不着父亲的身影。他悲天怯地地呼唤,却再也唤不回沉沉睡去的父亲。他不愿相信父亲会突然悄然无声地飘然而去。他恍恍惚惚地坐着,眼睛苦涩红肿,却没有眼泪,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他都无法从丧父的悲情中走出来。可是现实是冰凉无情的,不管你背负多沉的伤痛,不管你饱受多深的煎熬,不管你的心田是在沥沥淌血,还是在汩汩流泪,它都熟视无睹。老子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又言:“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视百姓为刍狗。”由此看来,人在遭遇不幸或是身处逆境时,若想祈求老天慈悲眷顾,那结果一定是失望的。圣人所言不是要打折你的希望,而是要鼓起你的潜能,不是让你自困囹圄,而是要你在困境中重新崛起。
此时的倪家,因父殁母暮,深陷在窘迫之中,小小年纪的倪齐安,在勉强念了五年旧式私塾后,就不得不辍学回家,次年开春便进工厂当徒工,挣钱聊补家用。后来渐渐长大,也渐渐懂理,又从母亲那里,从街邻那里知道了许多父亲行医的佚事。这时他才明,父亲的不幸离世,不仅使他们母子俩的生活陷入困境,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倪家的医脉就此失去传承。要知道,那里面饱含着倪家几辈人的智慧!浸润着倪家几辈人的心血啊!如今却要断送在自己这辈上。于是他坐卧不宁了,他实在无法吞咽这颗苦果,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绝不能让它断送在自己的手里!”这声音有如金声掷地,音韵铿锵。从此他开始在心里打下主意,定下决心,即便不能将倪家医脉发扬光大,那至少也要使倪家医脉延续下去。因而他开始更加勤勉发奋。劳作之余,学艺之暇,他便会小心翼翼地取出父亲留下的那几大摞尘封已久的医案药方和医书。他埋身这堆宝贝似的旧纸堆里,与它们相伴为伍。他在里面艰难地潜行和探索,从不间断、从不畏葸不前。可是想要从中理出个头续,想要弄懂它们,真是谈何容易!因为倪家为使自己的独门医术免遭旁人剽窃,精心设置了多重保护屏障。药方中有些药是用代号表示,与此对应的代号则标在藏药的青花小瓷罐内壁,你就是拿到药方和那晒干碾碎草药也无从知道那是什么药。那药名恐怕只写在他父亲的脑海里,如今他父亲走了,那药名也随之去了。留下的那些医案病历又写得晦涩难懂,从中也寻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来。
倪齐安深切地感到,仅凭自己这点粗浅的文化,真可谓力不从心,勉为其难哪!不说别的难处,就连药方上的好多字他都不认得。因而他买来字典和中医书籍。横亘在前的难关就象重重高墙,但他并不知难而退。他要一道道地跨越过去,每攻克一个难关就是一个进步,就是一次成功。他知道要想使倪家的独门医术走下十字架而重新复活,除了坚忍不拔的毅力和契而不舍的坚持外,别无捷径可循。古话说:“开弓绝无回头箭。”现在若让他辍止放弃,半途而废,那断不可能!因为在他看来,这不是倪家后代该做的事。美国的马尔腾博士在其人生小品文中说:“历史上的许多大事业,都是在大多数的人,都想要“向后转”的时候所做成的。”只要坚持就有希望,他继续不停地探索研究,他有时怔怔发愣,有时若有所思,几近到了孜孜不倦、废寝忘食的地步,可还是收效甚微耶!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却仍如同在云端雾间一般,他的大脑里象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治丝益棼,了无头续。他父亲所留下的这一大堆医案药方仿佛是座迷宫。面对这座迷宫,他并不祈求很快就能熟门熟路、能够进退自如,可是现在连进去的门在哪里都还未曾摸着个边,不免内心焦急,忧虑丛生。他在心里感慨,这原本是用来提防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怎料想如今却伤着了自家人。真是一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的光景。他不断告诫自己,绝不能停下来!绝不能放弃它!他的大脑里又映现出小时候的情景,那些病人,常常竖起大拇指称赞父亲:“倪先生啊,你真是华佗再世、扁鹊再生。倪家的药真是太灵验了!”倪齐安的心田涌起了一股骄傲的暖流,他的脸上荡漾起由衷的笑容。他为父亲骄傲、为倪家骄傲。这股暖流成了他的精神之柱、力量之源、指路明灯;这股暖流一直砥砺着、枨触着他不畏困难、勇往向前。他在心里说,倪家的医术源远流长,独门独派,不可能那么轻松的就可以一蹴而就,还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才是。
他低头沉思着,活脱脱就像罗丹作品中的那个“思想者”。他在苦苦思索,他在寻觅破解良策。他已认识到,过去的办法行不通,对那些医案和药方不能老这样囫囵地吞下又囫囵地吐出。现在看来,过去的办法是一条“此路不通”的路,是“围棋盘里下象棋——不对路数。”这条路不能再走下去了,须得另劈蹊径才是。这事心急不得的,欲速则不达么。做事得从容易的入手,一口吃不下一个肉包子。老子说:“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于是他只拣出那几摞专治疮毒的医案药方,其余则藏入木箱,搁于密处。他重新一张张地加以仔细研究,又把藏药的青花小瓷罐一个一个地捧出来,又小心的从中取出草药来,试图和药方进行对照辩认,对于一个外行来讲,这样做已是一件极难的事。他忽然想到,何不去药铺找药工帮助鉴别呢?药是分别拿出去的。这个星期天找这一家药铺,下个星期天找另一家药铺。为了保证识别的准确性,一样药,他至少要找两家以上的药铺辨认。几年下来,不要说本城的药铺药房,就连相邻市县的药铺药房他都造访过。这样做不免费时费力,但为求保密,也只能如此。
老子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层楼塔始于累土,合抱之木始于毫未。”功夫不枉有心人,恒心所至,金石为开,虽是点点滴滴,也终能累积成河、累叠成山。到了此时,倪齐安已能将大部分药辩认清楚,将它们与药方对号入座。不过这时他却遇到一个更大的难题,那些只标代号的药,从青花小瓷罐里取出来时,之中有不少已发霉变质,别说是辨认,就是稍微搓几下便会直掉粉末。他把药拿出一点来,小心包好带在身边,他跑了不知多少家药铺,恁是无人能识,无人敢认,把倪齐安急得是挠头抓耳却又一筹莫展。这许多年来,他就是凭靠永不回头的执着,不但顺利进入了这座迷宫,而且正向迷底稳步靠近。这个过程虽然缓慢却卓有成效。不过现在倪齐安却被挡在了这个隘口之下,向前不得,只能在原地徙倚。好在他对破解这道难题的信念从不置疑,也从不动摇。在困难面前,他绝不会曾母投梭,丧失信心。他心里明白,已走了那么长的路,现在停下来,顷刻间又回到那个原点上,等于什么也没有做。停下来的结果将如《尚书》中所说的那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他忽然想起念书时学到的那句话,是孔子讲的,叫做:“先事后得。”私塾老师还特别作了讲解,他一直记忆犹新。私塾老师说,一个人想要做事情,只要先去做而不问自己的利益和结果,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以后自然会有好的结果。孔子说:“尽人事,听天命。”不动手去做是绝对没有希望的,只有动手去做才有成功的可能。弗·培根说:“灰心生失望,失望生动摇,动摇生失败。”他告诫自己,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都不灰心丧气,心生动摇。他始终认为,只要心中常记着这件事,脑中不断想着这件事,手里不停地做着这件事,那总有一天会让你做成的。
这时,倪齐安的母亲仍健在,她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可又帮不上忙。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她为儿子感到高兴,从儿子身上,她仿佛已看见希望的曙光。她心疼着儿子,她知道儿子好强又认死理,只要他认了这个理,任凭你有张义的巧舌,苏秦的利嘴也别想说动他,哪怕你用十头牛拉,都不能叫他回一下头。他是厂里的技术尖子,这些年里光厂里的活就够他累的,即便回到家还得继续琢磨技术上的事,紧接着又要研究那些药和方子。每天都要熬个深更半夜,早上却要三番五次的唤他才勉强起得床来。看着儿子在乜乜睡眼中吃早饭,看着儿子在睡眼惺松中去上班,这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的?
倪齐安的母亲,虽自姑娘家起就在倪家熬药制膏,直到丈夫去世才不得不封炉熄火。熬药制膏,她是行家里手,但尺大的字还不识一箩,全凭那超强的记忆做着这关乎人命的事情。夫妻俩桴槌相应,配合默契,她丈夫配好的药都要经她之手,熬成汤剂或制成膏药,但这些药她都叫不上名来。对这些药名她本来也想知道的,也问过。可她那郎中丈夫却说,不是不让你知道,要是被你说漏了嘴,那就太便宜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喽!她丈夫接着又说道,要知道觊觎咱倪家医技的人何止一二哦!前些日子那个从上海来的油头粉面的院长助理,还有刚来过的那个洋学堂的医学教授,这些人哪安什么好心哟!说是来请我参加什么研讨活动,其实都是些变着法子来惑人的骗局!要是真的落在这些人手里,那些穷苦的人想要看病恐怕就更难了!多亏咱家防范得严,篱笆扎得紧。不能说的就是说梦话都不会说漏嘴。即便让他们拿走了方子,那也别想弄出一付药来。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问过。
她丈夫去世后,常有一些陌生人来套近呼,问这问那的,有的干脆提出高价收买倪家的药方和医案。虽说生活艰辛,可面对这些唾手可得的金钱诱惑,她却丝毫不为所动。她回绝这些人说,那些东西早就丢了,人都去了还留着干什么?她觉着有责任保护好丈夫留下的这些资料,不能丢失,更不能落入旁人之手。蒙胧间她总觉着,倪家的后代中一定会出现担此重任的人。她的这个想法虽蒙胧,却没错。鲁迅说:“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不过当时她并不看好自己的儿子,认为儿子生不逢时,书念得太少还在其次,毕竟未得过他爸点滴的亲授,恐怕难以胜任。为防万一,她防范得更紧了,把药方医案分散存放,又把那些储藏草药的青花小罐子用蜡密封好盖子,然后藏于柴禾或一些不显眼的杂物之中,这样她才算安心。
近些年里,倪齐安的母亲虽无什么病痛缠绕,却一直是个羸弱孱虚的样貌,手脚也不麻利了,但是记忆力却出奇的好。只要一闭上眼,过去那些情景就会立刻映现出来。几号药放哪个罐,哪一处;哪个药先下,哪个药后放;怎样和药制膏,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就是摄影录像恐怕还赛不过她的记忆力。可是当儿子问她,几号药叫什么?她回答不上,几号药可以和哪些药配伍?她又不敢肯定,这个事情儿戏不得。因为疮毒溃烂只是一种表象,实是热毒侵身,内毒外渲的结果。倪家克毒的看家本领就是以毒攻毒。这话说来顺口操之难,那剂量须因人而异,把握个十分细微精准,用药片刻即能排毒化浓而对身体又毫发无损。所以倪家的药才能屡屡攻病克疾而从不失手。她丈夫对用药一事真可谓是慎之又慎。老子说:“豫兮,如涉冬川。”《诗经》上也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因而凡配伍好的药,入罐煮熬之前,都要亲自复验一遍,生怕弄混出错。丈夫常常说,别小看了这些树皮草根和小矿石,它们的毒性可大着呢!人们常说的五毒俱全中的“五毒”,原本指的就是五种药石。这是关乎人命的事,绝对不能马虎,不得有丝毫的孟浪,否则就会偾事。咱倪家的药是用来治病的,不是拿来害人的。这是和咱倪家医技同时传承下来的木铎之言。这话一直都在警示倪家历代行医的子孙,治病下药须十分小心谨微,绝不容许出任何差错。倪家的规矩是先要牢牢记住这句话,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后才能授其医技。而且倪家还有一个规矩,不论是研究出新的药方,还是配制出新的药,一律都得亲口尝药。头一个用药的是自己,而非病人。尝药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检验疗效,而是用来测试药的毒性。通过试药来预防和降低药物毒性对人体的伤害,使人体受药处于安全剂量以内。对于尝药这事,倪家素来非常谨微小心,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并非是把熬好的药端来喝下了事。正因如此,倪家的医技才得以历代承继,弥久精进。到了倪齐安父亲这一代,倪家的医技可谓已到了精湛纯青地境界。
现在,她常把过去这些事说给儿子听,是要提醒儿子,这事马虎不得,勉强不来。她总想帮儿子分担点什么,可又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亲手教会儿子怎么熬药制膏。后来他母亲感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不行了,便把儿子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叮咛道,齐安,你做的事妈赞成,不过在没有完全弄懂之前,千万不可轻易去尝药,更不能往别人身上用。这样顶多不过是白忙一场,不然万一弄出事来,那就会害人又害己。这也不是你父亲所愿看到的。总之是一句话,一定要记住倪家的祖训和规矩。
倪齐安赶紧回答,请妈放心,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话,咱倪家的药是用来治病的,不是拿来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