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一艘从北向南的客船缓缓驶入平江河,不出半日功夫,就会抵达苏州府城。甲板上,宋毅面朝平江河迎风负手而立,深秋料峭的寒风鼓动着他的黑貂皮大氅猎猎作响,扑面而来更是觉得如细刃般刮的人脸生疼,可他却仿佛浑然不觉,面无表情的盯着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凉似水,寒星稀疏,借着浅淡朦胧的月色,月娥近乎痴迷的仰望着她身旁的这个男人,鬓若刀裁,玉质金相,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和贵气。不过而立的年纪他就手握大渊一方权柄,就如左相大人常常感叹的那般,这位宋大人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月娥有时候都不敢置信自己这卑贱之身会有这般好运气,当初于众多歌姬之中被左相大人选中收为义女,继而送到宋大人的府上做妾。自那以后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就单单能得到这样龙章凤姿般男儿的宠幸,对世间女子来说,就已是极大幸运。
“大人……”月娥声音轻颤,仰头望着宋毅,莹莹的美眸里尽是情意。
闻得旁边人唤声,宋毅从繁乱的思绪中回了神,寒星般的眸子微垂,浓厚的夜色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月娥被那专注的目光盯得心肝微颤,许久,方听到头顶上方缓缓传来那独属于他的那浑厚低沉的男性嗓音:“可是夜风寒凉?”
饶是那语调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月娥仍是心肝狂跳,忍不住让娇躯往旁边男人的身上轻轻靠了靠,闻着男人身上浅淡的麝香,她似乎觉得连呼吸都忍不住焦灼起来。
“有大人陪着妾,饶是寒夜风凉,妾也觉得心头暖和的很。”月娥甜甜蜜蜜的说着,窝在身旁男人的胸前,哪怕知道这个男人不会给她期望的回应,可她仍旧笑得娇艳如花。
浓厚的夜色让人看不清宋毅此刻的神情。他只将目光重新投向夜色中浓黑一片的江面,夜色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方淡淡道:“夜深寒重,罢了,还是回去歇着吧。”
月娥娇笑着:“一切听从大人的安排。”
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船房内,甲板另一侧箱柜旁的云舒才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她先前心中沉郁,只是想出来甲板这里透口气,不想却见到了大人早她一步在甲板赏景。下意识的她将自己的身子快速隐没在了甲板另一侧的箱柜旁,一如她入府这三年来,小心谨慎的避开他的宠幸,恨不得一直这样做个透明人才好。并非是宋大人不好,只是她……
想到这,云舒忍不住神色黯淡。与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黏在大人身上的月娥不同,她并不愿意得大人的宠幸。当初入府也并非自愿,只是左相大人苦苦相逼,她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恨只恨,她满心托付的那人如此懦弱,不肯违抗他父亲的半句命令,眼睁睁看她入了别人的府,做了别人的妾。
摸着自己娇嫩的脸庞,云舒红了眼圈,暗自神伤。纵有这牡丹国色又有何用?没了那个她期待的惜花之人,如今的她不过日复一日的做那行尸走肉,直至这镜中容颜慢慢凋零……
宋府,这一夜阖府上下,上到老太太,下到奴婢仆从,恐怕没一个人能睡得着觉。老太太二爷他们那自然是兴奋难耐,至于柳妈福豆苏倾他们,则是唯恐出了纰漏挨了责罚,一个晚上的统计布置,以确保翌日的宴席万无一失。
寅时开始,苏倾就开始打着哈欠剁菜,想她在现代十指不沾阳春水,活了26个年头连韭菜和蒜苗都傻傻分不清,哪怕工作三年了也还是恬不知耻的回家蹭饭,本以为这辈子会养尊处优的过到老,没成想老天爷看不过眼了,一个念头就把她换了个地来体验生活来了。半年的体验生活下来,刷锅、刷完、洗菜、剁菜、烧火,苏倾现在是拿手就来,别说韭菜蒜苗了,就是随便拎出一样原料,她都能随口说出它的n种做法。
这是放在从前她所不能想象的,所以说没有人办不成的事情,都是社会逼出来的。
玉兔葵菜、椒盐蹄膀、冬菜扣肉、红油耳片、银杏蒸鸭、酱酥桃仁、荷包豆腐、清汤燕菜、枸杞煨鸡汤……从素材到荤菜,自荤菜至汤水,至汤水到甜点,林林总总,柳妈带领着膳房一干人等,从天不亮就开始忙活,一直到大爷回府了,膳房一干事物这才初步落下了帷幕。一碟碟精致的小菜被装在银盘玉蝶里,宴席上菜这样体面的活自然不用他们膳房的粗使奴婢,直待宋府的主子们收拾妥当,一声令下,自有那一等丫头二等丫头来膳房拿走膳食。
刚过了巳时,梅香冬雪她们就袅袅娜娜的带着人来传饭菜,瞅着梅香那眉梢眼角都藏不住的喜意,柳妈和苏倾暗暗交换了个眼神,随即若无其事的将饭菜一一端给前来传菜的一干人等。
冬雪向来是府里有名的冷美人,如今瞧她却不复昔日的那般高高在上拒人三尺之外的冷模样,就单单看她那上翘的唇角,不难看出她对府里大爷的那份期待和满意。
苏倾心道,看来宋府大爷果真如传言般长得一表人才,要不然也迷不倒府里这位心高气傲的冰雪美人了。
直到最后一道菜被端走,膳房里的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工序上至此无差漏,只待看主子们吃的满不满意了。
宋老太太的寿春厅。
宋毅回府的洗尘宴,自然是宋府上下的大小主子们全部聚齐。依次落座后,宋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就没离开宋毅的身上,望着她那不复少年时模样的长子,哪怕先前以哭过了几场,情绪却依旧难以平复,忍不住再次哽咽道:“我的儿,这么多年来,你在外受苦了……”
二奶奶田氏见状,忙将怀里的慧姐塞到旁边的奶娘怀里,起身几步来到婆婆跟前,掏出锦帕边弯腰仔细的给她擦着泪,边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哄道:“娘,总算咱一家子也算是团圆了,且大哥如今也是苦尽甘来,办的差事那可是得到了圣上的嘉赏呢!如今大哥官居二品,别说苏州府城,就是整个大渊朝谁人不知大哥的名讳?娘,您的好日子可在后头呢,您应该保重好自个身子好好享福,可别再忧心劳神了,这不是让咱们心疼吗?”
宋毅也低声劝道:“京城繁花似锦,儿子在外做官除了思念家中,未曾有过半分苦。倒是儿子在京十年,不能侍奉在母亲身边,是做儿子的不孝。”
“净胡说,自古忠孝哪能两全?你在京为圣上办差,那是为国尽忠,那是大忠,是大义!好在圣上体恤,让你如今能外放苏州做官,现今咱们一家团圆,为娘心中总算圆满了。”拍拍田氏的手示意她不必伺候,宋老太太挥挥手道:“好啦不说这些,你在水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怕也没吃上个热腾饭,今个为娘特意令人嘱咐膳房要烧上你最爱吃的菜,你尝尝,可还合你口味?”
宋毅应了声,执筷夹了一块面前精致玉碟中的东坡肉,浅尝之后颔首笑道:“依稀是离家前的味道,肥瘦适中,入口即化,仍旧是儿子最爱的火候。”
宋老太太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转头对身后候着的梅香嘱咐道:“你去账房支上银钱,大爷回来吃的开心,膳房的人统统有赏!管事柳妈赏多两个月的月银,其他人赏多一个月的!”
梅香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宋家大爷的身上转移开来,娇娇柔柔哎了一声,面上不显可心里却老大不爱意的出了厅堂去执行老太太的指令。
“来毅儿,这东坡肉你爱吃就多吃些,不够的话娘再嘱咐膳房去做。”见儿子吃的开心,老太太看着也开心,连连又夹了东坡肉递到宋毅的碗里。
宋毅失笑的看了自己碗里那满满当当的东坡肉,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抬头不期见了在他对面默默扒饭的二弟宋轩,不由挑了挑眉。
“二弟如今倒是少言了许多。”
听到大哥突然提及自个,宋轩差点被一口饭呛着。抚着胸口使劲缓了缓,宋轩方一脸苦笑的对着他大哥道:“我的亲大哥哟,不是小弟沉默少言,实在是大哥您的官威日盛,如今又是小弟的顶头上峰,所以就单单您老在那老神在在的一坐,小弟我就有种巡按前来督察的局促感,只觉两股战战坐立不安,恨不得闭紧嘴巴少说少错,哪里还敢向平日般大放厥词?”
宝珠再旁噗嗤一声笑了,忙放了碗筷拿了帕子遮了唇角,眸光微嗔,有些羞恼的推了旁边二哥一把:“二哥真讨人厌,不知道人家在用膳嘛,干嘛说笑话,差点让我呛着。”
宋轩苦着脸:“二哥所言,句句属实,并无半点虚言。”
宋老太太瞪他:“贫嘴!”
宋毅看着宋轩冷笑:“可不就是嘴贫。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作为你的上峰大人,不在你身上燃上一把火简直对不起这个名号。你身为苏州府台,也是一方父母官,责任重大,行事不容有失。明早限你卯时之前整理好苏州府城近些年来的政务卷宗,林林总总不得有半分遗漏,仔细带好了亲自拿到总督衙门,你上峰大人我要听你的述职。如若被我查出你处理政务上的半点缺漏,我想你应该是不太想知道你上峰的手段的。”
宋轩呆若木鸡:“大、大哥说笑的吧?”
宋毅冷笑不语。
宋轩倒抽口凉气,抬手猛地覆上额头,耷拉着一张苦脸一副吾命休矣的惨烈模样。
宝珠再旁吃吃的笑。
目光转向宝珠,宋毅的风霜刀剑瞬间化作春风细雨,向来冷硬的脸色都柔和了不少:“一晃十年了,小妹也出落成大姑娘了,这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真是不敢认。”
宝珠两眼亮晶晶的望着她大哥,一脸濡慕:“可大哥还是宝珠心目中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宋毅目光越发柔软,转而看向他娘问道:“可相看合适的人家了?”
宝珠顿时拿袖子遮脸,羞恼道:“说这些作甚,羞死人了。”
宋老太太轻斥:“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二八年纪了,要不是为娘舍不得,早就该说婆家嫁出去了。毅儿,你这次回来可要好好给你妹子相看个好儿郎,咱这样的人家也不图他个家世背景的,儿郎人品好才是最重要的。”
宋毅颔首:“这是自然。”以他们如今的家世自然没必要拿家中女儿当筹码去攀高枝,更何况他们小妹是家中掌中宝,他们自然也舍不得。
目光转向明哥和慧姐,明哥前不久刚过了三岁生日,模样和田氏相像的多,而慧姐才刚满岁,小模样倒像是跟他二弟一个模子刻的。
“明哥可开始识字了?”
宋老太太见宋毅的目光反复在明哥慧姐身上停留着,心下乐开了花,嘴里答道:“识字了,你二弟请了个夫子专门来府上教导他,学了千字文和三字经,小家伙可聪慧着呢,全都能背诵下来不提,还认全了百十来个大字。”
宋毅闻言点点头,宋家的孩子向来早慧。
宋老太太决定趁热打铁,于是试探道:“你也老大不小了……”
“不急。”不咸不淡的两字却不容置疑。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也知这事如果长子排斥的话,她若硬相逼只会适得其反。遂笑笑道:“好,不急,咱不说这个。对了,你这次带回来的那两个妾室,为娘先前还没来得及仔细瞧上一眼,只听林管家说她们二人的脾性大概还不错,”顿了片刻,宋老太太用挪揄的口吻笑道:“尤其是那叫月娥的,也不知生的怎样花容月貌的,甚是讨得你的欢喜。既然你喜欢,那改日啊你让她们都过来给为娘磕个头敬杯茶,毕竟这两房妾室是你在外纳的,无家中长辈在场,终究不算过了明路……”
“娘不必费心她们。”未等他娘说完,宋毅就出声打断,神色辨不清喜怒:“不过是相府塞来的玩意罢了,之前我已令人将她们送往总督衙门的府邸,对她们娘不必过多理会。”
宋老太太大吃一惊:“不是说她们是左相家的义女吗?”
宋毅冷笑:“京城达官贵人府上歌妓舞女多如羊毛,义女不过是她们的另一层身份罢了,名称好听本质上无甚差别。”
听闻这话,宋老太太忍不住皱了眉头,却终究没再提给她们过明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