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将红杏情绪安顿好了,细细问来,我才知道原来发生了什么。
原来宝淑上午来找我,其实肚子里便是憋了一肚子苦水的。
红杏道:“我家小姐这几日虽说是一直在给舅老爷祝寿,可就在昨日下午,被老爷拉着硬给一家表亲指了婚。她昨晚生闷气生了一宿,今早便说要找林姑娘来诉苦,可哪里知道中午回去了之后却不知怎的一直哭个不休,方才被老爷说了两句,又闹着要上吊。说句不好听的,也不知林姑娘是对我家小姐说了什么,让我家小姐难过成那样……”
我听得只是一片茫然。宝淑对我一向便是竹筒倒豆子,每次见我,总有一肚子烦恼要吐,哪里藏得住一点事。早上她过来,我也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否则也不会将她一人放着。
我问道:“纪老爷将宝淑许了个什么人家?”
“是个隔了好多代的表亲,三代都是翰林,性格说是可靠的。”红杏道。
我又问:“宝淑与那公子此前可曾见过?”
红杏道:“正因从不曾见过,前日见了,我家小姐又嫌那公子呆闷不懂变通,才生了气的。”
我道:“这便是奇怪了,她为何不与我说呢。”
红杏声音里哭腔又起了:“林姑娘去看看我家小姐罢,老爷生了气,太太又说不上话,大少爷更是个指望不上的,我们……我们也是不知道要去找谁……”
我一咬牙道:“红杏你不要哭,我这便去。”便折了身就往纪府去。
要去到宝淑房间,却先要经过宝淑哥哥宝忠的院子。只听得有人边骂边往外走:“你这不要脸的瞎子!知不知道我从公主那把你拦下费了多少银子,你可倒好,成日里就跟我作对!不吃不喝是吧,我看你能撑到几时!”到得门边,更是险些与我撞上。我只觉头皮发硬,本想躲过,那人却“唉”了一声道:“你不是与我那妹子一贯玩在一处的林府那个丫头么,如今竟出落成这样了。”
我却只得道了个福,叫声宝忠哥。红杏也是一脸讪讪,继续带着我往前走。那门虚掩着,我余光往里扫了扫,只见地上伏一个单薄身影,枯燥长发散了一地。
待略走远些,红杏低声道:“我家大少爷这个脾性,姑娘也是知道的,还请不要见怪罢……”
我摆一摆手,径直去了宝淑门前。踏进房内,但见满地都是撕得破烂的书纸,而宝淑正躺在床上默默流着泪。我心中一痛,走上去握住她手,却被她猛地甩开。我被她吓了一跳,直往后一绊,坐在了地上,尾椎骨亦是钻心一痛。伸手一摸,却是我这一退,恰巧便坐到一本已经撕开的书的书脊上。
我没忍住叫了一声,宝淑这才像回了魂来转头看我,眼睛却都是灰的。我被阿细扶起,复又握住宝淑的手道:“宝淑,是我啊。”
宝淑定定看着我,半晌才扬起一个无力的笑来:“原来是姐姐。”双眼却流下泪来,“我爹给我许了人家,可我不想嫁。”
我抱住她道:“不嫁便不嫁,你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不会委屈你的。”
宝淑摇头,温热的眼泪落到我肩上:“我和姐姐你不一样的。我爹,我娘,我哥哥,没有一个是疼我的。便是有个喜欢的人,那人喜欢的也不会是我。”
我用手去抚她冰凉的脸:“胡说。你生得这样好看,谁不喜欢你?”
宝淑却不接我的话:“姐姐,你今日便在我家,陪我睡一晚罢。”
我只得应了她,又跟着红杏去看晚上要住的厢房内还差什么。本想只住一晚,也不需要太多讲究,阿细却道:“我方得回府一趟,去取小姐平日总盖的褥子来。我家小姐有个小癖好,没了那褥子,晚上便睡不安稳。”
我虽并无这怪诞癖好,但想阿细这般做,必定有她的理由。便让她去了。
到了晚上,又安抚宝淑一番,回到厢房,心中却始终挂念着卫白留给我的纸条,总也睡不着,便裹了袍子,在厢房前的亭子里坐着。才坐不多时,只觉心烦意乱又是极冷,正要进房,忽听得不远处有人脚步声起,虽细微虚浮,却在这空无一人的院子内十分清晰。
只见白日经过的那纪宝忠的房间的一处侧门开了,小心翼翼踏出一人来。那人身形单薄,仿佛只剩骨头,一头杂乱长发在清冷月光下如同稻草,步伐却是十分犹疑。我见他似是要逃离此处,却像没有看见我一般如鬼魅一般走近。我定住了,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可心跳却越来越快,直至喉咙。待那人已走到我面前来,我才看清他杂乱头发下一张清癯的脸。
我犹疑地把手伸到他面前晃了一晃,带起凉风,那人才似从梦中醒来般抬起脸来,一双本来如死水一样低垂的眼睛倏地睁大。那目光是直直的、愣愣的,可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万千星辰尽数从天幕里亮起。
我想,这一辈子,也许只有这一次,我才能看见这样的眼睛。
那人身子忽地一颤,求饶道:“不要出声,求求你,带我出去。”
我低声道:“你可认识一个总唱生角的姑娘,名唤茹烟?”
那人又是重重一震,涣散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来:“你能带我去找她?”
我见四周无人,将自己身上袍子解了披在他身上,握住他手道:“跟我来。”也未来得及通知阿细,当下便牵了他绕去宝淑平日常溜出去玩时走的偏门,抹黑走了许久,领他去西凝楼。身后隐隐响起嘈杂声,我心中焦急,脚步越发快些;他看不见,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次,却一次也不曾出声,只紧紧攀着我赶路。
好不容易到了西凝楼,楼里已经打烊。叫了许久,小厮才打着呵欠前来开门。
我急忙道:“我要见茹烟姑娘。”
小厮打量着我和我身旁的人,讶异道:“姑娘这是作甚,茹烟姑娘早就睡下了。”
我抓住他:“算我求求你,帮我叫醒她罢,相信我,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那小厮终于将信将疑地上楼,不多时茹烟房门打开,她披着一件水红丝衣,提着灯笼睡眼迷蒙地下楼来。她脚一踏到一楼地面,我便再也支持不住,肩头靠着的那人也软软地掉了下去。
茹烟却霎时醒了,灯笼直直脱了手掉在地上。
我轻声道:“茹烟姐姐,你可认识这人罢?”
茹烟一步步重重走近,每走一步,泪便在地上沉沉砸下一滴。她张口,一贯清亮的声音却是哑的:“不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她蹲下身来,将那人的脸托起来抱在怀里,哭得发不出声音。
小厮在一旁道:“茹烟姑娘,您和您这位还是先回房吧。他身子这样弱,要不要我去帮忙叫个大夫?”
茹烟哽咽着点头,低头将怀中的男子扶起,却见他膝头全是刚才匆忙赶路磕出的斑斑血迹,一咬银牙,竟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走上二楼房内。我仓皇地跟着,到了房内,帮她点了灯,才见那男子真是瘦得可怕,露出的手脚腕与脖颈全是淤青,一张脸毫无血色,除了半睁着的眼睛与游丝般的气息,简直没有活着的痕迹。
茹烟只是瘫坐在地上,双眼的泪怎么也不停,嘴里喃喃道:“你怎么成了这样……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那人却笑了,将手抬起,像要去摸她的脸:“不管经过什么,能再见到你,便是极好了。”
茹烟却愣愣地看着那枯柴般的手颤颤地在空中扬着,像是不敢相信般转头去看那人无神的眼睛。我坐在一旁看着,心中皆是痛楚,不愿告诉她那人已怕是永远看不见她了。面前这紧紧相依的一男一女,一人香艳富美,一人却形容枯槁,几乎便是红粉与骷髅,极为残忍。
直到小厮叫了大夫来,茹烟才将伤痛略收一收,记起旁边还有个我来。她看看满身狼狈得不行的我,让人去打了水,叫我擦擦脸,又拿了衣服来给我换上。一切都妥当了,那人也已睡去,茹烟方拉了我的手,泫然道:“你这是从哪儿捡到他的?”
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道:“算是个了不起的巧合罢。”这才想起自己是从纪府将人偷了出来;也不知我不在,那边会乱成什么样子,也不再多说,借了个灯笼,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