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卫白一开口,我便明白,这‘故事’也许并不仅仅是个故事。
他道:“你可知道,我们平日里说这世上有老天、黄泉,虽不全然是真的,但也并不都假。”
我心里一个咯噔,虽知道这是在他的院子里,却依旧忍不住偷偷去往窗外瞟那棵海棠。
他看见我飘来飘去的眼神,顿了顿,也没说什么。我突然觉得他这样好像私学里面对调皮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私塾先生,估计笑意从脸上漏了几分出来。便听他道:“我还没说什么,你怎就笑得这样起劲。”
我低咳了一声,抚抚嘴角道:“我没笑,你快接着说——怎么真、怎么假。”
他轻轻斜我一眼,接着道:“这世间广阔,应分为五个部分。”
那海棠树说的却是四个部分。
“从上到下,应当分别是九重上、赤炼天、人世间、碧海底和黄泉下。九重上是这世间最高最威严的所在,平日乃天帝天后与一众掌管世间规律行走的神仙所居之所。”
这样想来,怕是那海棠树未曾去过九重上,而赤炼天的封锁亦极为严苛,便也不知这处了。“那九重上是不是很美,处处都是云雾缭绕,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我问。
他顿一顿道:“也不是处处罢。但云霞日月,终究与这凡间是不同的。赤炼天算是对上去九重上的生灵的一道封锁,因这赤炼天有上古遗来九九八十一道天火,要上九重上,须得全部历过。”
我道:“那……这便是我们平日里说的历经天劫,得道成仙?”
他笑道:“成仙哪里这样容易。”又接着说道,“往这布了天火的赤炼天往下走,便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人世间。”
我道:“按照这样说,人世间怕是最平常的一处了罢。”
他挑眉:“哪里平常了这世间形形色'色的凡人,加起来比所有的神鬼妖魂都要多上不知凡几。更不用说这世上活着的种种走兽花草,脱离了这凡间的环境,又应当去何处生存?真要说平常,平常的也不过是赤炼天。除了天火,便容不下他物。”
我拈块梨花糕听他继续说。
“在人世这块大陆上不分日夜地往东去,约莫走上个半年,遇上碧海入口打开的好时日,便能到达碧海底。碧海底亦是上古时留下的一处好处,与赤炼天算是互补相生,乃是上古留下来一块通灵玉石所化,灵力清透绵长,极适宜仙妖等伤后修复,也有九重上专为抑制某些力量而设的监牢。”
我插嘴道:“我听说碧海底有很多宝贝可以去捡。”
他似有些讶异:“是。碧海底就是往上这四层的底部,有什么从上面掉下来了,若不是人为去阻挠,都是可以在碧海底找到的。”
“那黄泉下呢?”
“黄泉下便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去处了。”
我笑:“除了人世间,其他的地方一般人也去不了呀。”
他摇头道:“能去黄泉下走一遭的,都不是完整的人。那黄泉下待着的,大抵可以分为三种,刚死不久、需要去阎罗王那去签字画押,收束刚刚结束的一生、选择下一生轮回道的人;做恶太多,不可超生的鬼;和刚刚具有初智,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妖。”
我问道:“那黄泉下确实是人们平时说的,有十几道地狱,处处都是小鬼架着人受苦的酷刑吗?”
“差不离罢。”
我点头,等了一会,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试探道:“那,这便是你要给我讲的故事的背景?”
他又静默了一会方道:“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许并不是那么有趣。”
我想起海棠树的话,心中更凝重起来。他转眼看见我,笑了一笑:“不过是个预警罢了,听见故事不好,便要跑?”
我便不敢再动,定定坐好。
他眼底似翻起点什么情绪来。他背着手看着窗外,右手似有若无地抚弄着手背的银色护甲。
卫白说,十五万年前,赤炼天上突然出现了一缕魂魄。一缕魂魄本没有什么特色,且这缕魂魄来历不明,也不知与九重上哪个神仙有牵挂。但就在十五万年前普普通通的一天,它忽地就出现在了天火肆虐的赤炼天上。因愿拼着自己性命闯一闯赤炼天的物事每瞬每秒都多得不可计数,这缕魂魄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道:“可是万事万物的出现与消弭,都应当有渊源……”
他打断我道:“不。世间很多事情的存在,都是没有理由的。”
我想,不是的。比如一朵花的开放,它并不是无缘无故便会开,一定是知道有人守着,有人看它开花,它才会开的。可他都这样说了,我也不便再说什么。
他忽然问道:“你知道女娲炼石补天的传说罢?”
我想起古书上写的: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便点点头。
他便继续道,也差不多正是那缕魂魄出现在赤炼天上的时候,可能早一点,也可能更晚。那时天尚未裂,地也未崩,女娲娘娘偶然间发现了一对天生互生的石头。这两块石头互成鱼形,一块通体火红,一块通体透绿。女娲觉得巧妙,便将它们收好,时时观赏。但不久后地崩山摧,两块石头不巧被冲散了。
我道:“既是上古时候,九重上与人世间都未生,那这两块石头定是一块被冲上赤炼天,一块被卷到碧海底了。”
他赞赏地看我一眼。我继续问道:“那这两块石头跟你方才讲的那缕魂魄有什么关系呢?”
“我便要讲到。”
原来那块被卷上赤炼天的石头本也就是具灵性的。遭赤炼天八十一道天火锻化,不仅没有化作飞灰,反倒与八十一道天火反复相缠,直缠了四万年,缠出一个物事来。
我暗自咋舌,四万年便是一句话轻轻巧巧就过去了。算上一算,人的一生若是一滴水,四万年可算是浩瀚汪洋。
“那物事刚刚成形,正要大显神通,将天上天下搅个天翻地覆,却好巧不巧遇上同样四万年前出现在赤炼天上的那缕魂魄。魂魄与那石头自然又是一番你来我往。到后来,魂魄自己虽损了一小节,被封在那物事里,但也反以此为印,将那物事封印住了。”
我问:“那这又用了多少年呢?”
他似是算了一算,轻声道:“反反复复,十万来年罢。”
我叹道:“这缕魂魄活得可真长啊。”
他道:“到此时,魂魄才得以修成人形,是为成仙。”
我想起他方才说的“成仙哪有那样容易”。他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也是因为这本来只是一缕魂魄,才比别人不容易些。那些本身有实体的物事,一般就花个几千年,也能成个会点隐身遁地这般小法术的小仙小妖了。”
我道:“对于一辈子也就短短几十年的凡人,那也已经是难以望其项背了。”又问,“那石头炼成的到底是个什么物事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他却转了身去:“一柱香后我待出门,今日就到这里罢。”
我鬼使神差般问道:“出门去哪?去西凝楼听茹烟唱歌吗?”
他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我不甘心地往外走,正想把装着梨花糕的小篮子拿走,却听那人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道:“那块墨你若是想要,拿走便是。糕点留下。”
我斜着眼看看桌上的松山墨和小篮半晌,却两样都没动,偏挪了镇纸,将他之前铺好的那张硫酸纸拿走了。
只听得屋里传来一声轻笑,我却忽然浑身一个激灵。
我轻声道:“卫白,那块被卷到赤炼天去的石头所炼成的物事,名叫寄魂盅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