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菀的热情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孜孜不倦的隔个一两日就来找秦蔓芸一起散步,每次不忘顺便叫上薛鸿霖,一连散了四五次后,就像最初她突如其来的出现一样,她又突如起来的再也不来了。因此秦蔓芸感觉心里有点小落差,忽然不散步了还有点寂寞???才怪呢,再这么尴尬的三人行下去她都要吃不消了。只不过散步的习惯确实是被固定下来了,反正现在暂时回不了家,家里的回信又还没来,傍晚出来散散心放空下也很不错。薛沁本来是不想来的,只是拗不过秦蔓芸,才不舍的丢下手中的书被拉出来一起散步。偶尔还会遇见薛鸿霖,看来最近外界应该是比较平静吧。只是他们彼此间除了碰面时的互相问好,再也没有了其他交谈。
日子一旦过的闲散起来,很容易让人忘了时间的流逝,于是这日清晨起来,秦蔓芸对着门扇上高高挂起的艾草和菖蒲有些回不过神——原来已经是端午了啊。在现代的时候她是不大注意这个节日的,因为身体的原因,也因为端午传到后来节日意味已经不怎么浓了。到了这里后,她倒是跟着秦家人过了好几个热闹的端午节,挂菖蒲,包粽子,看龙舟,喝雄黄酒,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只是今年注定要缺席了,爹娘会不会现在也对着艾草菖蒲在惦记着她呢?
北枝端着早餐进来,顺便把窗边条桌上的镂空雕银青花香炉盖子揭开,放了些香料进去,不一会儿就有袅袅的白烟溢散开来,闻着倒不像是平日里用的。秦蔓芸也就多问了句:“今日烧的是什么香?怪好闻的。”北枝回头笑着道:“这是专为了端午调的,董太太嫌城里烧的苍术和白芷太呛,因此自家调了香出来,既熏了屋子,又不呛人了。好多太太们都爱这个,每年这时候我们薛府都要提早做好多预备分送呢。”这倒是与苏城风俗不太一致了。不过秦蔓芸一向不太爱用熏炉,不论怎样精细的香,炉子上一过总有股烟火气,倒不如用往年收集的茉莉花或是桂花之类天然香花晒干制成小袋塞在衣服里一起挂好,这样穿的时候自然就会带一股清香了。于是秦蔓芸稀奇了下董太太调的香,也就撂开了手。南城端午的风俗除了粽子还要吃咸鸭蛋的,不过薛家每日的早餐都很丰盛,因此秦蔓芸除了觉得今日的粽子特别精致可口,咸鸭蛋也很不错,对半切开后,中心凝着一汪黄澄澄的油之外,倒没觉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来。
今日薛沁的学校照旧是放假的,下午本来还说好要去河边看龙舟竞赛,只是眼看着到了正午,太阳还没露脸,温度却越来越高了,憋闷的很。董太太担心二人中暑,干脆不让她们出门了,只说到了晚上吃过饭让薛鸿霖带她们去傅家镇上看看社戏。虽然只是野地里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偶尔去瞧个新鲜还是可以的。薛沁对看龙舟倒是可去可不去的,取消了也没什么,一听说可以去看社戏就开心起来了。从前年纪小,家里不让去,她在学校里也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因此虽然离傅家镇很近,却是一次也没去过的。
好不容易盼着等着匆匆用过了晚饭,天刚擦黑,他们三人就出门了。今日薛鸿霖身边轮值的是顾副官,他也便一并跟上。坐小汽车到了换乘的渡头,薛家订好的乌篷船早已泊在岸边等他们了。因为不欲引起他人注意,订下的船看着倒是跟旁边的船别无二致,秦蔓芸上去了才觉出船舱里的一应铺陈都是特意新换过的。想来也是,薛家人出行再怎么低调也不会真的亏待了自己。
船舱虽然宽敞,难免会有些气闷,秦蔓芸待了一阵子还是出来了。顾副官正讲到近日里南城发生的新鲜事,逗得薛沁一阵阵笑。顾副官一直是个活泼的青年,也就是他敢于跟薛鸿霖说笑一二,今晚也幸亏是他轮值,不然估计又要相对无言许久。船夫忙着摇橹,秦蔓芸便站在船头看景。今晚无月,星子闪亮,迎面的风吹散白日的闷热,两岸淹没在夜色里的连绵山川只留轮廓隐约,像温驯趴伏的野兽脊背微微起伏。呼吸间,胸腔里都是丰沛的水汽和两岸植物浓郁的气息,耳边是船夫规律的摇橹声和船开过的潺潺流水声,远处熟悉又陌生的桥梁建筑渐渐近在眼前。
其实她是来过傅家镇的,在现代的时候。难得参加了一次大学班级活动,地点就定在了这里。那时的秦蔓芸是跟着同学白天来的,再寻常不过的江南小镇,桃花映着石拱桥下从不曾断过的流水,岸边却没了浆洗衣服的人。青瓦白墙的建筑矗立在烟雨里静默无声,从前的民居早已改成了商铺和民宿。游人兀自在狭窄的河岸边穿梭吵嚷,街道一角古意盎然的的乐器店里只有老板独自拉着胡琴。秦蔓芸对着河岸上修葺的焕然一新却空无一人的戏台,看了很久很久。后来到了秦家,哥哥倒是偷偷带她出来玩过一次。当然不是远在南城的傅家镇,而是苏城附近的一个小镇。江南的小镇,规模可能有差,建筑却都类似。半下午的时候溜出来,社戏刚开场一会儿就要回去了,不然被爹娘发现了挨骂事小,下次不能再偷溜出来玩才严重。于是两次游玩都是趁兴而去,扫兴而归。
乌篷船晃晃悠悠的进了傅家镇的水道,船舱里的三人听见外头的响动也都走了出来。夜色遮掩不去小镇房屋的老旧,然而镇子里充斥的平凡普通却又生机勃勃的市井百态让这镇子不再是秦蔓芸记忆里精致而空洞的现代游览景点:大姑娘小媳妇们打扮一新,互相揽着挽着走在街上;拖着鼻涕的儿童在街头巷尾嬉笑追逐;小贩们往角落一站,放下挑着的担子,转瞬摆弄成了盛放商品的小摊,然后各自拖长了腔调招揽生意。万家灯火下每一张面孔都那么鲜活柔润。“铿锵”一声后,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伴奏相继响起,描眉画眼的花旦一亮相,台下挤着的众多乌篷船里便爆发出众多叫好声,台上的一出戏也就此开场,上演着千古不变的悲欢离合。
“薛将军,真是好巧。”秦蔓芸正望着戏台出神,却听旁边船上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循声望去,那隔壁乌篷船上西装革履眉目风流的青年不是马场老板孔繁嗣又是谁。世上的事就是有那么巧,顾副官挑选的泊船点竟然在这人的船边上。“夜安,秦小姐,薛四小姐。”注意到秦蔓芸的视线,孔繁嗣再次脱帽弯腰致意,动作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秦蔓芸不由得看向身边从孔繁嗣出现起就有些紧张的薛沁,只能希望这人打完招呼赶紧走了。然而下一刻孔繁嗣就打破了她的希望,“相逢即是有缘,薛将军不介意在下登船讨一杯薄酒吧?”青年含笑请求,举止落落大方。纵使周遭环境昏暗,也掩不住斯人容颜如玉。秦蔓芸都能感觉到从他出现起旁人打量的眼神就越来越多。看他一脸势在必得,若是不答应恐怕要缠磨上很久,届时必会引来更多人,再联想到这人身后的背景,秦蔓芸觉着薛鸿霖拒绝的可能性不大。果然那边薛鸿霖略一沉吟,就应下了。孔繁嗣爽快的结清自己雇的船夫工钱后,便登上了薛鸿霖几人的篷船。他倒是不见外,上来后就借着台上正演的《碧玉簪》打开了话题,薛沁和秦蔓芸本就看得半懂不懂的,当下就被吸引了。讲完了戏,他看薛沁还有些意犹未尽,又顺势介绍起了南城知名的戏班、拿手好戏和当家花魁,期间不忘恭维几句薛沁,偏偏他说话时风度翩然,一本正经,且讲的实在有趣,薛鸿霖也是一副倾听的样子,薛沁更是被逗得心跳不已。见状秦蔓芸忍不住出声问道:“孔先生,你对戏班里的趣事了解的如此详细,恐怕当家花魁里也有那么一两位红颜知己吧?”被点名的正主还没回答呢,薛沁已是眉头微皱,一脸着急。只见孔繁嗣依然微微笑着道:“秦小姐高看孔某了。孔某能知道的如此多,只是因为家父曾与戏班有番渊源,因此对这些有些关注罢了。”坦然说出这段话的青年面不改色,风度依旧。秦蔓芸却是一阵张口结舌,要知道在这个年代,戏子地位极其低贱,而孔繁嗣的话无疑是自揭其短。不过这下子,秦蔓芸终于明白当初阮怜珠为何是嫌弃他的出身不肯下嫁,也怪不得薛沁要着急,孔繁嗣的出身在南城上流阶层估计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只是秦蔓芸初来乍到还没听说过。
秦蔓芸有些窘迫,忙不迭的道了歉,孔繁嗣也不多言,转头又与薛鸿霖交谈起来。然而窘迫过去后,秦蔓芸转念一想,就意识到了不对。她的用意只不过是想刺一下孔繁嗣在女色方面的风流,谁知道这人心思玲珑,洞察了她的心思后轻描淡写的就把话题带到了他的出身上,反而显得问话的她别有用心似的,且顺便博取了在场诸人的好感,真是一举多得。这一场发生在一瞬间的无形交锋,显然是秦蔓芸败下阵来。只是他的手段实在高明,秦蔓芸纵然不喜欢他,却也生不出讨厌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