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与顾月朗等人商议机密,见她面露疲态,准她不必服侍在旁,可到御花园中闲逛片刻。
换了条路,换了种心情。再看这御花园的景,就十分不一样了。
这将是她的战场,之一。
黄昏时分,夕阳向晚,晚霞荡起澹澹微波。
夕阳总是自带一种浓艳哀愁的古韵。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宫墙之内,宫墙之外,都是如此。
明珠一边想心事,一边慢慢踱步——毫无头绪的时候,她便会紧张踱步,为此庭柯还笑她“曹子建七步成诗,你是贾岛“苦吟”之态。”
忽听见一首南歌:“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琼瑶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翠竹枝上,桃花梢头。”声音清甜动人,然而若有心细细分辨,柔婉中竟夹带着一丝凌厉。
明珠听见歌声,脚步便不知不觉向那方向移动,青梅等人不敢打扰连忙跟上。听到最末一句,心中一惊。抬头看时竟已到天心庵,不觉苦笑。拾级而上。
历代皇太后的居所是永延殿。李恒即位后修缮了天心庵,裴太后——即先帝的淑妃,时常在里面念经打坐。
青梅见是天心庵,想要婉言劝阻,见吴铁冲她连打眼色,便不做声。明珠回头看看几人,道:“青梅留在茶房,吴铁先带着他们回去吧。”
庵门虚掩,明珠一路畅通无阻,绕过第二面影壁,才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娘子出来迎,见她身后无人,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有赞许放心之意,却也不与明珠多话。
那娘子引明珠到佛堂门外,做个手势,便无声退下。明珠向她点点头,站在那里,也不说话。
殿中菩萨法相尊严,一如当日李恒将她强行带至此处所见。不同的是,今日的香烟缭绕间,蒲团上跪坐着一人,喃喃诵经。
一篇《心经》念了七遍,一炷香燃尽许久,殿中人才徐徐开口道:“来了还不进来?”声音在大殿中回旋。
“给太后娘娘请安。”明珠抬脚进殿,语调也是慢慢的。
“菩萨脚下,你该换个称呼。”殿中人并未回头看她。
明珠微笑道:“娘娘若果真超脱世外,便不会费心引卑职来此处了。”
“果然通诗书,有几分聪明。”那人道。这才徐徐转过身来,一抬手,示意明珠坐。
明珠也未推辞。
“你既然听得出这诗词里的意思,也该知道哀家请你来是做什么了。”
好一股傲慢。与昭妃当年不相上下。原以为会是个温柔的人。明珠一副恭谨模样道:“请恕卑职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裴太后的眼睛很大,年纪虽长,眼角却无丝毫细纹,一双褐色的猫眼,闪着光泽。男人是会被这样一双眼睛蛊惑的吧,明珠想。这双眼睛现在正牢牢地盯着她的双眼,仿佛要将她看穿。明珠索性放肆地迎上她的目光,与她对视。
太后端详她许久,忽然笑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卑职也不知大家都在想些什么。”明珠莞尔:“卑职所求,不过安稳一生。”
“是么?”太后仍然直直地盯住她。显然是没有信任的,然而这个人的信任与否,明珠并不在意。
明珠淡淡道:“春风有意艳桃花,桃花无意惹诗情。”听不出喜怒,只有无限的苍凉。
太后忽然凑近她的脸,又细细将她打量一番,眼神几乎要将她剥一层皮。看罢坐回蒲团,冷笑道:“嫁给那贱人的儿子三年、恒儿在你那连宿七夜,你竟还是处子。”她笑得诡异妖娆,全然不似一个“出家人”。
又道:“贺家刘家女儿不足虑,可笑如云如玉、顾氏、陈氏统统都是废物。”
比陈氏位分高的还有几个却并未提到,反而将陈氏与裴氏等人并列,有意思,不知她是故意还是无意……这是想借她的手除去陈氏?
沉思间,又听得她道:“不管你有没有花费心机,恒儿的‘相思’只在你身上,这份圣宠,你要还是不要、要不要得起,自己掂量。”
终于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倒勉强算是个爽快人。“此事,恐怕卑职做不了主。”明珠拿捏出一副弱弱的委屈姿态说道。
“你做不了主?”太后冷哼一声:“当日便应该——”话说一半自己觉得不妥,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便应该如何?便应该随梁王去了罢!明珠心中冷意成霜,面上却依旧淡定从容,并不说话。太后的地位目前尚不明确,她目前还不想将她得罪狠了。
“若你做不了主,哀家令如云把你要到昭华宫去,从此便不必再见恒儿,如何?”
明珠笑笑道:“家兄是虎贲将军,卑职去昭华宫,想必昭仪娘娘使唤臣女并不十分方便。”她不提父亲,不提萧家,单单提一提哥哥,便足够了。更何况,她还有两层试探之意……
裴太后被噎得不轻,然而也无从反驳。
明珠见太后沉吟不语,心里也大致有数。
太后又道:“那你带发修行,来侍奉哀家如何?”
明珠又笑:“卑职世俗扰扰中人,不敢玷污佛门净地。还望太后娘娘恕罪。”至少她知道李恒是想要她,裴太后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可就难说。既然裴太后目前显然没有实权,那么在她面前,她还是有底气的,不会任人摆布。
“那你到底有什么想法?”太后忽然柔和了语气。
明珠心中冷笑更甚:这等想捏软柿子被硌了手的人当真可笑!却仍柔和答道:“卑职……只愿安稳一生。”仍拿先前的回答来敷衍,是敷衍,却也是实话。
裴太后忽然暴怒,将腕上佛珠猛掷到地上:“若真想安稳一生你便——”却见李恒大步流星进殿来。
在佛珠前脚步一顿,声音中有一丝怀疑,却没有太多情感:“母后这是?”
看着裴太后略显惊讶的脸,明珠暗笑:太后太不了解、太低估自己的儿子了。皇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不知道?更何况是她萧竹猗的动静!她一个车前女官身边日夜跟着青梅吴铁等人,又岂是摆设?
如今李恒心里,想必要在“太后”“裴如云”和“裴家”之间重重地连上几条线了。
连母亲都不能单纯地信任,李恒还真是可怜。
“那奴婢不打扰陛下与娘娘相叙了。”明珠起身行礼。
他看看她,略一点头。
明珠刚要退出殿门,听得他叫她:“以后不要以‘奴婢’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