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明日就要当值了。
昔日梁王妃,摇身一变,成了当朝皇帝的贴身女官。
相府嫡女,何时做过伺候人的活儿。
明珠坐在窗前,从月明星稀,直坐到侵晓时分,梁间燕子呢喃,麻雀在屋檐上探下头来东张西望。
忆泥燕,飞到画堂前。占得杏梁安稳处,体轻唯有主人怜,堪羡好因缘。
好姻缘么?她本是王谢堂前逍遥燕,如今要飞入帝王家,要靠计谋、靠家族——更要仰仗“主人怜”了。
过了这个夜晚,一切就要不一样了。不管是怎样的一条路,她都要咬着牙走下去。纵然成了车前女官,事情应该也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吧。
若能重获自由,逃离宫廷,纵使断绝情爱一生不嫁又如何,她在家中伺候长辈,诗书作伴,也可得一世逍遥自在。
若李恒能放自己走,最好,若不能,她也要自己想办法。就算是鱼死网破的办法……
“陛下,海角郡的椰子到了。”吴锡禀道。
李恒点点头。自吴锡进门禀报起,李恒的目光就一直落在明珠身上,只见她垂首恭敬,一副“非礼勿听”漠不关心之态,好像人虽在此但神游天外,从清早服侍他更衣便是如此。他不免心生不快。
“你从前是最喜欢用椰子做吃食的,怎么听说这消息无动于衷?”
吴锡早已急急退下,殿上只有她一人,皇帝有话,不得不答。
“回陛下的话,昨日事,譬如昨日死,小时候的事又岂能当真呢?”
李恒知她有怨,也不计较,收回目光吩咐道:“你去小厨房拿椰子给我做些吃食来吧。”明珠答应着去了。
一个以“你”“我”相称,一个却非要咬着“陛下”“奴婢”不放。好生别扭,奈何无法,只能做长远计。李恒苦笑,想要让她心甘情愿,竟要比用兵打仗还要费神。
明珠一去太久,李恒手边的茶已经由吴锡换过三遭,不由得开始担心:这丫头莫不是把厨房搞出事故了么?
越想越怕,批奏章也静不下心,刚要吩咐吴锡去看,抬头见吴锡低着头悄悄退向殿外去,知道明珠回来了。
无声轻舒一口气,见明珠端着一个楠木托盘稳稳当当地上前,弟窑梅子青的碗盅里,金黄的庵波罗果肉浸在醇白的牛乳中,颜色鲜艳,气味芬芳,看着便食指大动。
明珠要按规矩试毒,李恒道“不必”,自己尝一勺,香滑绵软,椰汁清冽,得牛乳中和,与庵波罗果(即“芒果”)的甘甜馥郁相得益彰,不时入口的兰草子也给人惊喜之感。
“这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此物无名。”
明珠向来爱取名,如今竟不愿费心。
李恒摇头,拈起一支玉管狼毫来,明珠便将甜点端到一边,铺好一张彩云宣,用青松墨琉璃镇纸压住。一举一动,中规中矩,令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是椰?非椰?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李恒慢慢写完,自己看了一回,笑向明珠道:“便赐名‘姗姗来迟’吧。”
宫中御膳分量向来不多,甜点也是如此。李恒一口口吃完,心中熨帖——因明珠素好甜食,今日做的这份竟甜度适宜,看来是对他用心的。然而他又心生疑窦,简简单单一道甜点,竟费了这么久?
待李恒用毕,明珠上前将哥窑碗盖轻轻合上。李恒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骨骼捏碎。
弟窑碗,哥窑盖。怪不得去了许久,原来花心思的不是这碗里的吃食,而是装吃食的道具。
李恒怒视着她,眼神压迫,气息冰寒犹如利剑。
明珠不卑不亢道:“原来陛下看着它,也觉得不合适。”
“你……”李恒甩开她的手腕,强压住怒气道:“回房思过三日……”
她不懂得,她不懂得……还是她明明懂得,却故意伤他?
对明珠,他表面上得到了,却无处掌握拿捏她的心理。他本擅长洞察人心,成年至今也算见识过形形□□的女人,偏偏对她,无计可施,只有拖着,磨着,耗着——可是他真的耗得过她吗?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已经半年了,她还要挑他最揭不得的伤疤撒盐。
“吴锡——”
吴锡原本站在门外垂首肃立,一丝不苟本本分分当差的模样,闻言进门答话,也是无喜无忧四平八稳的一张脸,严肃时皱眉,喜庆时弯嘴,仅此而已。
“也难为他一年三百六十日不变脸。”李恒心里忽觉好笑,摆摆手示意他上前。
吴锡连忙揣着手小碎步靠过来。
“刚才的事,朕处置如何?”
吴锡偷瞄一眼李恒的脸色,又敛容道:“奴才——不敢妄言。”
“问你就是要你说。”李恒看着他道:“你随便说,朕,随便听。”
方才短短功夫,吴锡已将前朝后宫从前将来的种种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皇帝从小就对萧氏另眼相看,后来更是不惜为了她差点触怒先帝,再到如今……萧氏一族是实干派,以后少说在朝里还要再做十年顶梁柱,前朝虽有几个扑腾的浪花,但与萧家相比不过是暂时障眼的水沫……听说萧家待下人极宽和,这萧氏在梁王府时就是个好相与的,之前打过几次交道……性子虽太和善,有皇帝和萧家撑腰,以她的聪明应该翻不了船……
就赌她了。
吴锡定定神,小声道:“依奴才拙见,车前姑娘只是性子倔强,一些事情发生得突然,一时还想不透彻,再过些日子大概就好了。不过既然倔强,硬让她闭门思过,恐怕……”
李恒抿着唇,沉吟片刻,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吴锡便知道自己赌对了,一边思忖一边慢慢地说道:“奴才斗胆给陛下支个招……”附在李恒耳边如此这般指点一番,又道:“陛下已经将‘名’做实了,她无路可退;再者陛下君子之风,发乎情止乎礼,姑娘是灵透人,看得出来,自然心意回转。”
李恒不置可否。但吴锡知道,他会采纳的。
“你……可曾有过中意的女子?”李恒突然问道。
这话题,问他这样的人,总是尴尬。吴锡恭谨地笑笑:“回陛下的话,奴才有过。”
“她对你可有意?”
“她对奴才……也有意。”
“朕为你二人赐婚,如何?”
“奴才谢陛下恩典……那女子,她已嫁做人妇了……那人是奴才和她的发小,人品可靠,待她甚好。”
李恒沉吟不语。
吴锡忙又添了一句:“不是那女子负心,这桩婚事是奴才一手促成……奴才进宫她一开始并不知道,奴才知道此生不可耽误她,越发勤勤恳恳,等到在宫里混得熟了,得了出宫一趟的恩典,便去寻她。她家道中落,却还誓死不嫁等着奴才,是奴才跪下劝她,亲手为她添妆,嫁了那人……”吴锡少有失态,此次话说得急,这是怕李恒降罪于那女子了。
李恒叹道:“你倒是懂得成全。”不等吴锡接话,只听他又轻声自言自语:“可是谁来成全朕呢。”
吴锡退下。李恒抚摸着御座扶手上浮起的龙头纹饰,不禁感到一股寒气从宝座之下氤氲而起。
高处不胜寒。一桩小事,便让人心生畏寒之意了。
佛曰“不可说”,他今后的路,也将是事事“不可说”。正如今日之事,不可与亲兄弟说,所谓“亲兄弟”众所周知已然是刀下之鬼;不可与“好兄弟”说,昔日好兄弟已为臣下,君臣有别;不可与亲人说;不可与妾侍说;不可……到最后反倒是太监在旁解忧。也难怪历朝屡屡有宦官之祸。
明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