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跟着老郑走出宋家的跨院、场院,从场院的小门出去后就走上一条通向大路的小道。他们谁也不出声,急急地走着。走出约莫四五里路看见一条有着车辙的大路时,道静这才站住说:“大叔,您回去吧。我自己能找了去。”
郑德富忽然变得年轻起来。他迈着大步拉着道静跳过一个小水坑,才说:“我送你去。
你一走,我在宋家还能呆得下去?”
“哦!”这时道静才恍然大悟。郑德富送出消息让她逃走,他在宋家已经不能呆了,为了她,他和她一样已经成了“逃犯”了。于是,道静紧紧靠近老人的身体--这时再也闻不见他身上的汗臭。
“大叔,真谢谢您……您、您真好……”
“用不着这些!”郑德富说话仍是干巴倔。他那简短的字句缓缓地说出来,仿佛特别沉重有力地响在林道静的心上。
两个人疾速地走在沉睡的田野里,谁也不再出声。夜,挟着凉爽的微风,吹过滴着露珠的高粱叶,吹过哗哗作响的白杨树,吹过闪着光亮的河水,也吹过浑身发热的林道静俊美的面颊……多么美丽的夏夜呵,晶莹的星星在无际的灰蒙蒙的天宇上闪烁着动人的光芒;蝈蝈、蟋蟀和没有睡觉的青蛙、知了,在草丛中、池塘边、树隙上轻轻唱出抒情的歌曲。而辽阔的田野在静穆的沉睡中,那碧绿的庄稼,那潺潺流动的小河,那弯曲的伸展在黑夜中的土道,那散发着馨香气味的野花和树叶,那浓郁而又清新醉人的空气,再加上这传奇式的革命斗争的生活,都在这不寻常的夜里显得分外迷人,分外给人一种美的感受。看到了并且感到了这些的林道静,一霎间老毛病又犯了。忘掉了危险的处境,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几乎想对身边的郑德富喊道:“大叔,你看这大自然多美呀!你看咱们的生活多有意思呀!”可是,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刚刚逃到北戴河时的一幕情景,她喊不出来了。那时她第一次看见了大海,就向身边的脚夫惊奇地喊道:“看,这大海多美呀!”可是回答她的却是这样一句含意深刻的话:“打不上鱼来吃不上饭--我们可没觉着美不美”想到这里,道静看看身边那衣衫破烂、污脏,迈着沉重大步的老长工,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感情!你那浪漫的诗人情感要到什么时候才变得和工农一样健康呢?”想到这里,道静的脚步加快了,浪漫的幻想一消失,她立刻想到的是迫在眉睫的重要问题:她能不能找到王先生?那些上了名单的同志能不能够及时逃避被逮捕的危险?而她自己又将如何呢?一想这些她就不再注意那些夜景了,只是迈开大步尽快追赶着郑德富。
老郑迈着沉重的大步在前走着,始终不发一言。走出约莫十多里了,还是道静先问起老郑:“大叔,您怎么知道宋郁彬有了我的像片,怎么又知道他要害我呢?”
老郑走了几步,才用重浊的鼻音回答说:“我给他赶着车,先到深泽县政府,又到县党部以后,他又叫我给他赶车到定县。也是先到县政府,后到县党部。最后他还上了定县的东关小学。”
“他上了东关小学?”道静稍稍惊奇地重复了一句。
“是呀。我赶车到了这个小学,一个胖子好像是姓伍,又跟他一起坐车回城里党部。他们在车上说话我都听见了。姓伍的说,‘您那位家庭教师准是我学校的林道静。’--一听说你的名字……”郑德富回过头来盯着道静看了一下,好像看她真是林道静不是。然后又接着说:“我就留了神。宋郁彬好像还不相信,以后姓伍的胖子就拿出你一张像片给了他。我装着跟他们借火,就把你的像片看清了。就是你……”话还没说完,老郑冷丁把道静向路旁的庄稼棵里一拉,一下子两个人都蹲到潮湿的庄稼地里。
“有人?”道静吓得心里突突直跳。
郑德富摆摆手。他好像一个富有经验的猎人,锐敏地歪着脑袋点了点头;他又像一个深爱自己小雏的老母鸡,抱着道静的脖子使劲把她向地下按。
道静看了看老郑那副慈祥而又机警的脸,就顺从地伏在地上不再出声。心里想:“地主叫他郑傻子,可是,他是多么精明呵!”
“初一呵十五--庙门开,那牛头呵马面--两呀两边排……”迎面大道上传来了轻捷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一阵幽默的小曲声也一同飘散在这深夜的野地里。听到了这些声音,伏在地上的郑德富,像拉着道静跳到庄稼地里一样突兀,他又拉住道静从庄稼地里跳了出来,并且高兴地喊道:“满屯,好小子满屯呵!”
走来的满屯意外地和这一老一少相遇了。他高兴得忘了男女的嫌忌竟双手拉着郑德富和道静的手惊奇地问:“出了事?你们怎么?没想到这么快呀!”
道静把经过情形向满屯简单地说了一下,接着就从身上把名单掏出,郑重地交到满屯的手里,说:“多亏陈大娘。不是她,我可没办法弄来这个东西。”
满屯接过名单看了一下说:“宋郁彬这小子一走,我们都估计到他可能要出坏主意。可是,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打通了两个县的反动派,搞了这个名单。今晚上我不放心正想赶回去,没想到碰见你们。走吧,咱们一块儿去找王先生。”
“你刚从王先生那儿来?”道静稍稍惊奇地问。
“对。”满屯点点头,用他那机灵的大眼睛向道静笑了笑,“去吧,王先生那儿还有你的熟人,刚才他还在打听你呢。”
“谁呀?”道静又高兴又不安地急忙问满屯。
“咱们走着说。”满屯迈开大步就向回走。
三个人一起向西面的大陈庄奔去。跟在两个男子的身后,道静用力追赶才能跟上,因此,她不好意思、也顾不得再问满屯那熟人是谁。可是在心里,却激动地再三问自己:“他是谁?--江华?不,也许是卢嘉川。也许他已经出了监狱来到这里领导工作……”一霎间,卢嘉川那坚强而又活泼的影子又闪现在道静的面前。人生往往这样,越是在紧张、复杂而又激越的生活中,人的思绪越是活泼、宽畅而汹涌。许多平时想不到的事情反而在这种情况下想了起来。多少次道静思念卢嘉川都是在紧张险恶的环境中也就是这个道理。此刻,她又想起他来,心里涌塞着一种辛酸、期待而又混淆着某种幸福的复杂感情。
后半夜了,道静和许满屯、郑德富三人终于来到了王先生的家里。这是一个怪不错的富裕中农的家庭。不过王先生的一家,从祖父到他的孩子都是热爱共产党的可靠群众。在后院一间还点着灯的小屋里,道静大出意外地看见了江华和她亲爱的姑母,另外还有两个她不认识的人。道静心里想,他们大概都是同志。
道静拉住姑母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华。其实他们分别不过才两个多月,然而在战斗的岁月里,却使得人们好像多少年不见似的分外亲切。道静见了江华高兴得竟说不出话来了,还是江华微笑着对道静说:“你倒有福气,又逃出命来啦?”
道静指指坐在门外凳子上闷头吸烟的郑德富,说:“他,还有宋家的女做活的陈大娘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咱们总是能遇见好人,逢凶化吉,这是怎么回事?”
屋里的同志都哈哈大笑起来,连不苟言笑的王先生也笑了。大家笑够了,满屯说:“名单在这儿,情况挺紧张,诸位快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江华看看一屋子的人,沉思了一下:“紧张倒是紧张,可是咱们这些红字号的人处在白色恐怖中,什么时候能不紧张呢?好吧,别的人的问题等一下再说,现在先把这一老一小,”
他指指道静和郑德富继续说下去,“先把他们的问题解决再说。林道静在这一带绝对不能呆下去了,我主张她马上回北平。郑大伯呢,我们另给他找地方去扛活。”
郑德富没吭声,道静却吃惊地喊起来,“回北平?”
“对,回北平。”江华坚决地说,“你在北平还比较容易掩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刚才还在万分兴奋的林道静,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半天才抬起头来,“我愿意留在农村和你们一起斗争--让我留在这儿吧!”
大家都没出声,还是姑母拉起道静的手,又像哄小孩似的拍打着它说:“闺女,情况多紧,老江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
看看一屋子同志那种严峻而沉静的面容,道静想了想,就慢慢地点了头。
江华悄悄走到道静身边,低声在她耳边说:“到了北平,你可以去找徐辉。我还有一封信,请你带给她。如果找不到她,你就把它毁掉……”沉了沉他又说,“最近两个月,我看你进步很快。你想法拿到这个名单就做得很对。以后还要继续努力。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是千锤百炼才炼得出来的。”
听到给自己的委托和鼓励自己的话,道静的脸上有了一种天真的掩饰不住的笑容。但是,她的欢喜立即被忧虑盖过。
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担心地问江华:“老江,这两个月你一直没有离开这一带吗?”
江华点了点头,却笑而不答。
“老江,那以后你们怎么办?”道静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女先生,您不用操心,咱们的老江神通广大。”这是满屯的声音。他说得一屋子人又都笑了。
天快亮了,王先生把自己家里的小骡车套好了,叫赶车的马上送道静到正定去上火车。
这时,道静却拉着也要起身的郑德富在王家院里一棵槐树下说起话来:“大叔,我一辈子忘不了您……我现在就要走啦,咱们不知哪年才能见面。所以我还是要问您一句,您还恨我么?”
郑德富磕打着旱烟袋,黧黑多皱的脸上,闪过一丝隐约的笑容:“你不是林伯唐的闺女,你是闹革命的闺女,咱还能再恨你?这是共产党叫我不再恨你啦。过去咱也有不好,你别见怪。”
道静明明知道郑德富已经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不再仇视她了,可是当从他嘴里听到了这句确切的回答,她还是非常地高兴。
“闺女,”郑德富看着道静又加了一句,“我跟你老爷(外祖父)、你娘都是乡亲,我看见过他们。我哪能不疼你啊。”
“大叔您真是个好人,过去,我也错怪您啦。”道静笑着说罢,接着又问起她一直关心的事,“黑妮现在在哪儿?她的生活怎么样?您告诉我吧。”
听到这句话,突然间,郑德富和悦的脸变色了。它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块,呆呆地瞪着道静,手里的旱烟袋不知不觉落在砖地上。
“大叔,您怎么啦?”道静急忙拉住几乎要瘫倒下去的老郑,心里吓得直扑通。
没有回声,清晨薄明的微光,照在郑德富苍老憔悴的脸上,显得又黧黑又苍白。就在这时,道静看见两颗泪珠慢慢滚到他的衣襟上。他忽然紧紧拉住道静的手颤声说道:“闺女,她没啦!咱那黑妮早就死在她婆婆手里啦。”
“啊?她?”道静一下子拉住郑德富的胳膊哭了。
那美丽、活泼、温柔而又懂事的幼年朋友的影子从来没有像现在--在听到她死的消息以后,这样打动道静的心弦。
道静擦着眼泪低声说:“大叔,别难过--将来,安生了,我接您……”她说不下去了,可是她还极力按捺住自己的悲伤,擦擦眼泪又问道,“大叔,我大婶呢?她,她在哪儿?”
听了这句问话,郑德富那种痛苦的神情--所有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的悲绝神情,又使得道静吓了一跳。这次,他没有流眼泪,却发出好像从冰窟里吹出来的冷森森的声音:“她也死啦。你那老爹林伯唐趁着我出去作活的工夫糟踏了她。我那女人就、就、就吊死啦。”
又是一声轰雷打在道静的头顶,她的头脑有一阵是这样眩晕,迷迷糊糊地她只听见满屯在喊:“女先生,该上车啦。”
她也感到了江华亲切的目光仿佛在督促她快走,在鼓励她要更加坚强起来;她也知道姑母拉着她的手把她送上了小骡车,王先生又塞在她手里一卷钞票。这些她全知道。但是,她只是说不出话来。她感到身上有千万根针在刺痛,也像有多少忏悔的言语要说出来。坐在车上了,车帘放下来了,车夫已经扬鞭吆喝起牲口,她的眼睛还是迷迷糊糊的。车在土道上颠簸着前进,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黑妮可爱的笑脸;晃动着黑妮娘那慈祥温和的笑容;也晃动着郑德富那悲伤的沉重的身影。“赎罪,赎罪……”这时,她又想到了这两个字,可是,仿佛它们有了另外的一种意义。
“大叔,你该仇恨我!该恨我!林伯唐、宋郁彬、宋贵堂、伍雨田,你们这些喝人血、吃人肉的野兽,早点--尽早地在人间消灭吧!”道静终于还是喊出来了。不过她喊出的声音并没有谁听得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