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夜酒香靡靡,迎凤楼内歌舞升平,灯火辉映,满城流光华彩。
云摇生平醉饮三千回,乾门上下三辈就没有不被她祸害上几回的,这却是头一遭,要换她来照顾一个“喝”醉了的人。
何况这个人还是往昔最圣人持仪言行无咎的慕寒渊。
想想云摇都觉得恍如梦中。
“你们魔头,不应该都是千杯不醉的吗”
夜黑风高。
朱雀城城主府专住贵客的后院,云摇正把背后比她高了一头半的逆徒艰难负着,步履蹒跚,东绕西晃地往屋里拖,一边拖一边恼火
“好好的沉泉甘澧,千年一酿,你拿来擦手”
“还以为你千杯不醉,结果闻一闻就倒啊那你还蘸什么酒啊”
“”
背上那人气息清沉,平稳,对云摇的话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已经醉睡得很沉了。
云摇怀疑,她这会就算是将他偷偷打包了卖到什么地方去,慕寒渊大概也察觉不了。
这魔域里群狼环伺下,也算是心大极了。
这般腹诽着,云摇终于将慕寒渊带到了寝屋内的长榻前。
云摇点上房中烛火后,扶慕寒渊躺进榻内。她方直起身,就听得院落里传来一声鸟雀似的清唳。
云摇为慕寒渊拉上被衾的手一停,顿了下,她回眸望了眼窗外夜色。
迟疑过后,云摇还是拉下幔帐,走出屋舍。
循着方才那声啼鸣,云摇径直来到了屋后的竹林里。
月下拓着一道羽衣斑斓的身影。
凤凰族大概是永远改不到这个可怕的审美了。
云摇腹诽着上前“朱雀主城中人多眼杂,我们还是不要私下见面比较好。”
“你也知道这里人多眼杂,”凤清涟语气都硬邦邦的,转过来后,果然见他面带薄怒,“明知如此,你却还要和那个慕寒渊在众人面前拉拉扯扯,是生怕你乾门小师叔祖的传奇故事不够惊世骇俗吗”
云摇也不知道这杂毛鸟一天天哪里那么多怒气“只要你莫管闲事,魔域里便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来历。至于我,如今我不过是白虎城城主身边的一个侍卫,连慕寒渊都无法确知,旁人更无从得晓我在这儿做什么、如何做,与乾门云摇毫无干系,你少拿乾门名号压我。”
“你为了他倒真是狠得下心。”
凤清涟恼火至极,“怎么,两仪城那场引蛇出洞的反间大戏还不够你看清楚你这位曾经的圣人徒弟是个多么心思深沉、手段狠绝的存在枉你们都当他是什么无为圣人,你看他如今野心勃勃,那天照镜所卜,分明就是将来之祸”
“两仪城之事,确是有人在背后推动,”云摇沉了神色,“但我信那不是慕寒渊本心所为。所以我更需要时间留在他身边,查清楚到底是什么隐患使得他时而行事悖伦,只有找出它,然后将之彻底抹除,
才能保乾元界”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何须什么隐患慕寒渊本身便是乾元界最大的祸世魔头”
凤清涟终于怒不可遏。
“我回到朱雀城时就已经查清,当日定下这佯败计策,要将最易守难攻的玄武卫引蛇出洞,尽数剿灭于天陨渊下的,正是慕寒渊亲身、亲言、亲令”
云摇微微咬牙“你所言并非我们亲眼所见,但他下令降者不杀,却是我亲耳听见的。”
“那又如何玄武卫不还是死了三万余人真相已经如此血腥淋漓地摆在你面前了,你究竟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云摇少有如此气极而无可奈何的时候。
她只能将剑身攥得更紧“我是无法向你证明什么,但至少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我选相信他。”
“你的相信,难道要用整个仙域苍生的性命去赌”
“不,我用我的性命去赌。”
云摇抬眸,那枚在她额心隐没已久的蝶形仙格神纹,终于再一次熠烁在夜色里。
尽管只有一闪而逝,来自更高界域的威压却叫凤清涟神魂神识都随之一凛。
他面色一变“刚刚那是什么。”
“你就当它是一道保命符好了。”
凤清涟微微凝眸“保谁的命”
“当然是要保乾元众生。”
云摇松开了手,“我说过,若来日慕寒渊当真成了要覆灭苍生的祸世魔头我既曾是他师尊,也自然该由我亲手送他归灭。”
凤清涟听罢片刻,却犹追问“来日是何日”
云摇皱眉看他。
“你不必用这副被我寒了心的眼神望我,”凤清涟转开头,“纵使我对你对乾门情义深重,也不可能为了你一句话,便将我全族乃至仙魔两域的苍生性命系于旦夕。”
凤清涟一顿,又道“即便我愿意,你师兄与那位萧谷主恐怕也不会同意。”
“慕九天传信给你了”
“嗯。”
云摇微微撇嘴,颇有些“众叛亲离”的凄惨感“连他都不信我而信你了。”
“谁叫你对你昔日这位徒弟如此倾其所有,连寒蝉替死这种不要命的天谴术法都敢妄用”
凤清涟夹枪带棒地说完,冷哼了声,背过身去,“此间情况我已经一五一十地向你师兄说清楚了。他们的态度很明确,两域因魔域内斗而相安无事三百年,仙域绝对不会对魔域一统、魔尊殿重现于世的事坐视不理、放任自流。”
“魔尊殿不可能重现于世,”云摇皱眉道,“这就是你们要定的来日吗”
“是。他若一统魔域、重启魔尊殿,仙域必将与他刀剑相向,绝不容他喘息之机。”
“好。我答应便是。”
云摇握剑,转身,没入夜色里。
月下唯余她声色冷然,回荡在竹林中“将来,若真有慕寒渊登临魔尊殿、成就不世魔尊之日
,那便是我将他血祭天下之时。”
“”
云摇回到屋内时,榻旁烛火仍盈盈亮着。
她原本想过去将烛火熄掉,只是一抬眼,不期然就在灯火里撞入了一双漆黑的眸底。
云摇微僵了下。
对着不知何时和衣坐起、长发垂瀑地静静望着她进门的慕寒渊,她有些莫名的心虚。
尤其是那双湿漉黑眸既安静又带着点哀怨地望她,就更叫云摇感觉自己仿佛是那个放着大美人独守空闺、自己却半夜跑出去私会小情人的负心汉了。
直到被这眼神无声地审判了数息,云摇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她走过去,抬手,在慕寒渊黑漆漆的眼眸前轻晃了晃爪子。
“慕寒渊”
“”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
大约是被她晃得烦了,慕寒渊终于有了反应。
他微微皱扬起眉,抬手,蓦地攥住了云摇的手。五指交叠而过,他扣住了她的手背,合拢
然后慢慢将她拉到了额头下,抵住了。
“看来今夜我又想起你了师尊”
慕寒渊低声,像叹息或自语。
在他下意识地拿额头蹭过她手背的亲昵里,云摇怔了不知多久,才猛回过神。
“慕寒渊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云摇试图把自己的手拽回来,然而却被慕寒渊握在掌心,分寸都未松开。
而那人在她话声后,微微狭起长眸,于摇曳的灯火明昧间眯眼望了她好几息。
然后慕寒渊勾了下唇,低头,凑过去在她手指尖上吻了下。
“是师尊。”
他声音低低哑哑的,听得出醉意里也是藏不住的满足愉意。
云摇“”
她再不信慕九天这个狗了。
什么只有神魂交融才能察觉出来的全容丹,他绝对是偷偷卖给了她假丹药
次日中午,云摇是被一片片密集又吵闹的鸟雀急鸣,给从睡梦里唤醒的。
云摇懵然扶额坐起来,房中已然空无一人。
她竟有些想不起,自己昨夜明明是在照顾慕寒渊,又是怎么睡过去了的。
倒真成了同榻而眠。
云摇第一时间到房内的铜镜前,确认了全容丹的效果还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屋外鸟雀声锐鸣未停,吵得云摇不耐地推门出来。
到了院中,云摇仰头看天,不由得一愣。
与猜测中的清晨不同,此时竟已是日上中天。
而天上此刻盘桓着的那些鸟雀,她也并不陌生这是魔域朱雀城的一种特有的异兽,名为“逐日乌”,形似乌鸦,羽毛中乌黑里暗藏一线金色,因此也有叫它们“逐日金乌”的。
这种鸟最大的特点就是飞速极快,族中佼佼者,甚至堪比合道境巅峰修者的
行速,因此在魔域多用来传递消息。
不过,一下子出动了这么多逐日金乌
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想到醒来就不在身旁的慕寒渊,云摇心里忽地生出些不安。她回屋披上外袍,取了佩剑,快步出了院落。
院外就是戍守的白虎亲卫。
一见到云摇身影,戍守在外的两列亲卫立刻折身行礼“大人,请您留步。”
云摇一停,轻狭起眸“什么意思”
“我等接城主令,近些时日魔域不平,四方动荡,又有异心之人潜入主城内,欲行不轨。为确保您的安危,城主令我等戍守此地,请您也暂不要外出。”
云摇闻言,眼神微凉。
“他想关我”云摇一哂,“就凭你们”
“大人是城主身边的红人,我等不敢冒犯大人,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等。”为首的亲卫敷衍地朝云摇一抱拳,眼神间的不屑却是藏不住的。
显然在他们看来,面前这个俊美无俦的少年,不过是个以色事人恃宠而骄的草包罢了。
云摇倒是不在意他们怎么看她,但慕寒渊好像真的完全没认出她来、否则也不会叫这么一群侍卫就妄想能拦住她的这件事似乎更叫她无名火起。
从朱雀卫那儿顺来的下品法器长剑在云摇指下微微栗声。
她垂着眼“三息内,让开。”
“呵。”
为首亲卫似乎再忍不住嗤笑,手握住剑“大人,您细皮嫩肉的,我们实在是怕伤了您,再对城主那边不好交”
“倏。”
一众戍守的亲卫们,同时觉着眼前白光一闪而过。
跟着,下一息,噼里啪啦下饺子似的动静便在院落外四响,伴着重物坠地。
安静过后,云摇绕过地上晕得七七八八的亲卫们,朝着密林外的小径走去。
一两步后,云摇又回来了,在为首那个亲卫面前蹲下来。
对方也是在场唯一一个还挺着没有昏过去的,他像见了鬼似的睁大眼睛瞪着云摇,似乎生怕这个看似貌美无害的少年,下一刻会从背后掏出什么可怕的杀器来。
“别怕,不动你,就问你两个问题,”云摇问,“你家城主这会在哪儿还有,逐日金乌一副在朱雀城搞大团圆的架势,外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
一炷香后。
朱雀城城主府,正殿。
“昨夜青龙卫踏过长仪山脉,突袭两仪城,朱雀卫、玄武卫整编未完,措手不及之下仓促应敌,三方混战,伤亡惨重。如今两仪城下尸骨累累,天陨渊魔焰入城,硝烟四漫,城中境况难察”
“另,天陨渊下异动如雷,恐是十万魂火齐聚,魔尊殿即将重现于世。”
听完了传令兵的回禀,城主府正殿之内,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朱雀卫损伤惨重,朱雀城主等人自然是心痛得不行。
然而那句“魔尊殿即将重现于世”,便犹如一道无声惊雷,劈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头。
众人忍不住按捺着战栗,悄然抬眸,打量向正中主位上的那人。
和数月前,他们在朱雀主城第一次面临有生以来最大的死亡示警时所见的一样,那人覆着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一身白衣素衫,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琴师。
浑身上下,没有一样能够表明他身份来历的物件。
而他们所唯一能见的,也只有面具下那双漆黑深晦,如古井不波的眸子。
兴许中大殿内的死寂太叫人窒息。
终于,有朱雀主城的卫使忍不住出声道“青龙卫这番行事,实在是,实在是有违常理啊。”
旁边跟着接话“是啊,如此两败俱伤,对他们有何利呢”
“这有什么猜不到的还不是他们想坐收渔翁之利,结果却被朱雀玄武两部联手打退了。”
“”
众人各有心思,话上却是虚言假色地来往着。
直到朱雀城主抹了把脸,慢慢起身,抱拳朝向主位方向,他声音有些干涩“恭贺吾主。”
与他最不对付的新任朱雀卫右使闻言眼皮一跳,起身“朱雀卫、玄武卫损伤惨重,你反倒来恭贺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指责此事是大人所为吗”
“我可不曾这样说过。”
朱雀城主冷眼看他“我只是想恭贺吾主此番因祸得福,如今一战后,岂止十万性命填于天陨渊下魔尊殿重启之时,指日可待啊。”
新任右使冷笑了下“那便更说明了,吾主一统魔域乃是天命所归”
他说着,悍然转身,抱拳长揖铿锵提声
“恭贺吾主不日便将登临乾元之巅、魔尊之位”
殿中一寂。
紧跟着,座椅纷纷拉动,朱雀城卫使们尽数捧着满面笑容,一个比一个更甚地朝着为首主位上的那道身影行下大礼。
“恭贺吾主”
“恭贺吾主”
“”
众声嘈杂里,主位上,青铜面具下的慕寒渊终于睁开了眼,眸里清寒至极。
穿过重重衣影,他望见了殿外。
俊美无俦的少年一身薄甲披帔,站在光与影的分界之处,无声地望着他。
不知是离得太远、还是今日的光太过沉黯,叫慕寒渊看不清那人眼底神色。
正在两人隔着整座大殿,一里一外的无声对峙中。
忽地。
城主府外,传来令兵一边跑入一边传递的急报声
“青龙卫令使已至北城门,送上降表一份,公宣两域”
“青龙城新城主御衍,愿尊白虎城新城主慕寒渊,为魔域共主,入主天陨魔尊殿。”
“为示诚意,联两族之新好,青龙城已将长雍公主送至朱雀城外,以结姻亲”
“”
金色令纹化作无数流光,传向两域之内,四海八荒。
云摇僵停在大殿外,望着漫天拦不下的流光。
她仿佛见前路与身后,不知何时已从黑暗里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网,无可逃避地缠裹住了他们,要将他们拖入那个名为宿命的深渊里。
而殿内,主位之上。
慕寒渊紧攥着的指骨徐缓松开。
虚空中,响起了来自黑暗深处的一声魔的低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