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奶是我的邻居，90多岁了身子骨还蛮硬朗的，经常拄着小棍来我家串门，只是气管有点儿不好。
    我曾不无羡慕地对她说，二奶，活你这么大岁数真是福份。
    闻后，二奶叹了口气说，唉，活这么多大岁数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死，早死早享福。
    一时，我不知二奶怎么会这么说。
    刚搬来时，二奶只是来串串门而已，也不说什么。和二奶处久了，便知道了她家里的一些事情。
    二奶的男人未婚前就有病，那时的婚姻是父母包办，无奈，二奶就只好听从父母之命。谁知，在二奶32岁那年，丈夫就撒手人寰了，撇下她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二奶就这样拉扯着三个孩子过活，日子过得挺苦。有人劝她再嫁，她死活不肯，原因是她怕孩子受气。她说，孩子能缺做官的爹，不能缺要饭的妈。人家看二奶的态度很坚决，就只好作罢，临走时丢下一句，孩子，孩子，你早晚能叫孩子给害了。
    二奶不信。
    光阴似箭，一晃孩子们都长大了。但二儿子从小就有病，长到15岁时就夭折了。二奶又是一顿悲伤。之后，二奶的女儿出嫁了。再后来，二奶的大儿子也娶了媳妇儿。二奶乐坏了，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可居家过日子哪有碟不碰碗的时候。日子久了，二奶就和儿媳妇有了摩擦，闹起了矛盾，用二奶的话说，她的媳妇很不是个物，就讲自己的理，说什么有理也没有理，没有理也有理。真是豆腐掉灰里了。而每每这时，儿媳妇一烧火，二奶的儿子就上，冲着她就是一顿臭嚼烂骂。二奶做梦都没想到，她的儿子会变成这个样子，背地里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好在二奶心里宽，要不早就死了。
    常言道：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现在，二奶终于信服了。
    二奶说，这都是命啊！造吧。
    至此，吵架在这个家里，已成了家常便饭。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二奶也一天天地老了。人老了，就不中用了，也就更不讨人喜欢了。
    俗话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要是老人在家里有个不顺心的事儿，有个什么委屈的，可以到女儿家里，向女儿说说，再住上几天，散散心，消消气儿。可如今，二奶再也没什么地方去了。她的女儿在一次和儿媳妇吵架之后，服毒自杀了。
    从此，二奶就只好呆在这个“火坑”里，备受煎熬。
    记得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二奶在房后栽了几棵向日葵，而且长势也不错，可偏偏赶上天旱，二奶就只好从家中的缸里舀水一瓢一瓢地浇，也难免地上不洒些水，儿子见状和她大吵了一架，然后气急败坏地把向日葵给拔了，并将她推到门外，把门插上。二奶气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一场，心都碎了。
    像这样的场景，我见过也不止一回。
    下午，二奶左手拐着个包袱，右手拄着木棍，来到我家向妻告别，说，我要走了。妻问，你上哪儿去？她说，走哪儿算哪儿，死了拉到。妻一再劝慰她，最后，二奶总算答应说不走了。傍晚，妻提着包袱并搀扶着二奶，将她送回了家。
    转眼冬天又到了。一次，二奶洗衣服，把水泼到院子里，儿子见后，免不了又是一顿戟指怒骂。但此时二奶也毫不示弱，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水不倒院里，倒哪里，你能替我把水倒了不成？儿子气不打一处来，跑到街上，当着邻里的面说，俺家老太太也不死，死了我给她雇八拨吹儿。
    众人不语。
    真的，二奶在这个家里已成赘物，儿子和儿媳妇都恨不得她早点死，可她偏偏就是不死，而且身体很瓷实。
    一眨眼又是几年过去了。
    二奶在她93岁那年冬天，患了感冒，从此一病不起。那时流行的感冒很厉害，大凡年轻人得了都要受一番折腾，更别说老人了。
    二奶病了，有很多人前去看望。一天，大家走后，二奶说，人家都拿什么来了，给我看看。只见儿子没好气儿地把一盒饼干狠狠地摔在炕上，破碎的饼干撒了一炕，二奶瞥了一眼，转过头去，眼角淌出几滴老泪。
    有一天，妻又去看二奶，二奶见妻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拍拍炕沿，示意她坐下。一会儿，只听二奶说饿，妻立即跑到外屋对二奶的儿媳妇说，大婶，二奶说她饿了，你看弄点儿什么给她吃。碍于妻在跟前，二奶的儿媳妇便为她泡了一茶缸饼干水，妻扶二奶坐起，二奶手捧着茶缸，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第二天，二奶死了。二奶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她跟前，她的儿子像没事儿似的到邻居家打扑克去了，而守在二奶身旁的孙女，也被她妈撵走了，说二奶净折腾人，死不了。
    妻流着泪说，要是二奶的病，家里人给她治也不至于死，可她家里人偏偏不给她治，说不要紧。
    如今，二奶走了已有一年了，我和妻常常想起她，总感觉她还活着，每当目光投向窗外，就仿佛看见她正拄着木棍从街上一步一步地向我家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