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为你愧疚多久

类别:其他小说       作者:臣溥     书名:臣溥文集
    那一年是中国最动荡的一年,我们的应届分配都不顺利,或许是有意躲避,我自己要求去文化系统里最基层的单位—文化公司。
    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了菁菁,在我的童年,曾经和我一起玩的女孩,都十几年没见了。
    没想到菁菁长成个大个子,而且比小的时侯漂亮多了,我不禁心里紧张了一下。
    那天天气很热,菁菁一身桔色黄碎花的裙子,右手竟然带着长袖的白手套,这样打扮让我下意识地笑了一下并且可能还轻轻摇了摇头,菁菁立刻变了脸色,眼神象是要把我吃下去一样,水汪汪,睫毛在颤抖,她用有点颤抖的左手慢慢把手套拉下,哎呀!老天!那右手上全部是凹凸不平的伤疤,色彩深浅不一,老实说,是比较难看一些。我吃惊地看着菁菁说:“对不起,我没有其他意思,我不”菁菁盯着我的眼睛看着看着,就见泪珠一颗,一颗擦过嫩嫩的脸颊的茸毛掉了下来,以后我才知道,这十几年没见,原来她去积攒泪水去了,不然,她怎么老是流不完呢?菁菁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门“砰”的一声带上,着实吓了我这个第一天报到的年轻人一大跳。
    原来,这是她有一天在房间里煤气中毒,跌在大炉子上烧的。烧到的位置对于女人来讲可不是太好,因为从手烧到了胸部。小的时候可能感觉不深,慢慢大了,知道男孩和女孩的不同了,才发现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了,比如游泳池就很少去,夏天时只能穿长袖的衣服,哪怕再热!在看见了一些厌恶的目光后,菁菁终于让自己在热天里一直穿长袖的衣服,后来就戴长手套。菁菁对我说,其实她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不过,毕竟那块伤疤很丑,让别人老是心里疙疙瘩瘩的也不好。她的话我信了一半。
    菁菁的性子很好强,贪玩,直爽,语速很快,音量又大,反应很敏捷,小时候练过短跑,所以体形很好,虽然受了这种伤,依然满不在乎的。一般人在她面前也蹦达不了多高,大概我这个被我妈到处吹捧所谓的大学生让她有了压力,还是小时候的记忆依然清晰?其实,我只是一个大专生而已,现在的大专生比伊拉克的美国弹片还多,算得了啥呢?不过,菁菁就是很在意我的想法。现在想想当年的自己真是很狂妄自大的无知小人,没学回多少知识,没对这个社会做出多大的贡献,没对父母孝敬过几次,整天这也瞧不起,那也不如我,简直是遗世独立的天地孤星,如果给时机的话,那要把银河系翻个底朝天的。奇怪的是,我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语就让菁菁很受用一样,她的两个眼不就是“仰慕”这两个很让我舒服的中国字吗!
    我的那些狂妄最受刺激的人当然是经理大人。这个人身高一米八,省美院高才生,一手国画有名师指点的不俗境界,可能这种扎扎实实做事的人最看不起喜欢吹牛的人(其实,除了恋人和吹牛人自己,谁会喜欢他们呢?),于是,我在文化公司工作的两年几乎全部被安排去埋头用毛笔抄写规章制度,直到以后有些书法家也会夸赞俺的字了,俺才明白这个经理大人的良苦用心。不过,刚开始的时候,这件工作着实让人发急,要知道我一发急毛笔就不见了,为什么呢?因为我把它扔出窗外去了,不过,急完了,还要出去找,真是“小鸡吃面条—自己绕自己的脖子”!菁菁很醒目,收集了一些用秃了的笔让我扔,搞的经理经常警告我说:“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公司里不准练暗器!”
    感情在不露痕迹的悄悄加深,和有人常说的:“小猫小狗养久了,也会心疼,何况是个大活人呢!”一样(这句话里面最有意思的是“活人”两个字),我觉得自己很喜欢逗她玩,惹她生气,菁菁常常被我说的脸红,让我一边盯着她的红扑扑的脸蛋,一边心跳一百。现在我不行了,脸皮厚了,怎么都不会心跳加速,当年,我还是很厉害的。
    我和菁菁自己可能没有觉察到,或者是因为,这些还只是萌芽,懵懵懂懂只知道心跳加速很好玩,周围一些比较成熟的同事就忍不住了,暗示我几次后,发现此朽木甚不可雕,索  性明示曰:“菁菁已经喜欢你了,虽然她身上有伤疤,但是身体健康,脾气虽然大了些,但是对你却很温柔,你们不如?”我是有些奇怪,很多人好象是对别人的事情尤其是爱情特别关心,难道他们自己没有吗?不过,对这些人的好心我还是很礼貌的倾听,毕竟是同事,虽然当时在内心深处我有点瞧不起这些人。
    被明示过了后,两人的关系就微妙起来,又想见到对方,又不知见到后要说些啥。我是要经常加班的人,每一次抄写制度牌一天要写一两千字,手指被累的只想拿刀剁下算了。菁菁经常找理由来陪我。当然不是陪我练暗器,她在自修财务大专,只要她拿本书象模象样的坐在我的附近哪怕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我也会觉得手不疼了,腰不累了,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吃嘛嘛香!所以我估计现在的这些那些的补药可能主要是起到类似恋爱的作用,如果您有了抗药性,那还不如去恋爱一次,肯定管用。我也不是无目标的乱说晶晶没认真学习,因为我经常听她说这门要重考,那门不及格,可见“是药三分毒”!这种爱情补药副作用还是有的,或许会持续很久也不一定。不过对我来说,还是很管用的,有时写到深夜,万籁俱寂,除了听到那些小虫子不知在叫什么,就听见两人的心跳声音,偶尔看她一眼,她感觉到这种无形的电波后,睫毛会颤动一下,脸就慢慢红起来!有时,我假装拿点什么东西经过她的旁边,碰一碰她的小手,闻一闻处子的馨香,她好象有时也在期待我这样作恶,假装没看见,肌肉又看来很紧张!可爱!非常可爱!有一次,我温柔的摸着她手上的伤疤,诚恳的告诉她“菁菁,我觉得这伤疤一点都不难看,因为它也是你的一部分!”菁菁的泪水一下就出来了,从那以后,当我们独处时,她就再也不戴长手套。
    可是,在快乐的时候,我总感到自己在做一件错事一样,偶尔会告诉自己:“你真正喜欢菁菁吗?你是不是在玩火呢!你怎么这么快就能把文娟忘掉?虽然你确实很花心,可也不能这样露骨得让人恶心吧”
    文娟,我的初恋,离开我去了另一个怀抱,其实,这样讲也是给我自己脸上贴金,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进过我的怀抱!我只是一个很标准的小丑,在她和她的老师也是她后来的老公之间起到一个工具的作用罢了。我现在有这个功力了才敢承认这一点,那时侯,每想到任何和文娟有关的点滴都会心痛,绝望的痛。
    也许,和菁菁在一起,我才体会到爱情的甜。在文娟那里,我不仅幼稚,而且愚笨,胆怯,懦弱,多疑,那是很不健康的一种心态。幼稚的我,认识文娟的第二天就沉沦在那个痛苦的泥坑里无法自拔,老实讲,今天我是不是完完全全拔出来了,我也不敢肯定,只是现在我把对她的所有感觉都放任其作威,让它自然晒干而已。是文娟教会我如何接吻和爱抚,可怜我第一次接吻居然浑身发抖,无法自制!文娟也是一度被我的痴情感动,对我稍假辞色,让我眉飞色舞的象一个猢狲。前前后后我对文娟发誓要离开她有近十次,从没有一次真正兑现过,每次都是我忍不住去找她,我确实是不守信用的人的典范。
    后来,在她的一封信面前,我终于意识到,原来,文娟丝毫没有真正爱过我,在她心里,从她恋爱开始,除了她的老师再没有位置留给任何人了,我是一个还没上战场就被流弹打死的倒霉蛋,这个倒霉蛋在临死之前居然还在叫着:“冲啊!我们要胜利啦!”我应该恨文娟还是她的老师?又关他们什么事呢?流弹明明是要打向空中的,我非要从高处跳下来勇敢的迎着流弹挺胸上去,能怪得了谁?
    如果说,在我的初恋里,文娟拿我去遮挡爱情里的苦楚,那在菁菁的初恋里我又何尝不是拿她来屏蔽翻江倒海的痛!现在这样可以这样清楚的分析自己了,可悲的是,当时我只是有一些朦胧的意识,也许自己根本就想逃避这个问题吧。或许是命运在捣蛋?解释不清楚一些心结时,人会把答案归到命运身上,其实都是人自己本身缘故,关卿何事?菁菁大概是知道一点文娟的事,虽然可能不是很清楚,但是菁菁丝毫没有在我面前流露出对文娟的嫉妒,这使我很感激她,又让我很不安,因为她不说,可能是自以为比不上文娟,这也许又是她的自卑心理在作祟。那样对她来讲或许是另一个隐患。
    眉来眼去之间,菁菁也开始出现在我梦里。
    在梦里,菁菁和平时的纯洁完全不同,有很过分的举止,让我的身体无法自制;在凌晨,菁菁就是我洗内裤的可爱的罪魁祸首。有时我觉得她的伤疤不仅不难看,反倒是有一种残忍的美丽,刺激的很。
    我觉得,差不多到了向她说出来的时候了。
    我觉得,现在说出来应该会差不多同意了。
    要不是菁菁的爸爸。
    菁菁的爸爸是一个很会钻营的人。文革期间闹腾的挺欢,文革后,照样平步青云,把住话剧团的团长位置一直没放手。我爸妈在文革中是吃过苦头的人,也吃过这人的苦头,所以当时我对这些在文革时窜上窜下的人物印象不好,到后来才渐渐觉得我的想法有失客观中正,毕竟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太卤莽。可以说,菁菁的爸爸对我这个初出江湖的小毛头很不以为然,大概他看出我这样只对艺术感兴趣的人对他女儿的幸福并无实际的意义,在秘室里苦苦思索良久,给菁菁找了个快四十岁的海军上尉连长来,把人都领到家里去了,才把菁菁骗回家,接着又很“自然”地让菁菁和连长先做一段时间的朋友再说,这种“朋友”、还有“再说”等等,实际是什么能骗得了谁?他坦然地把连长带来的礼物收下,仿佛“此子已然金龟婿,颐养天年即有时!”只差没有当堂让连长跪翻在地,这便成礼了吧!
    不错,我是不喜欢这个连长,不管是找对象,还是找老公,起码不是找“老叔”!而且这个连长的一番话颇让人听来寒心,他对菁菁的爸爸说,他在自卫反击战时负过几次伤,这本来是让人很仰慕的经历,不过,大概他发现这样说菁菁很注意他时,就很兴奋,又多说了一句,说:“我听说菁菁身上也有伤疤,那么起码我们不会互相看不起,再说,大家都有缺陷只会互相关心”我听这话觉得老大不是滋味,好象他的意思是说这些身体伤疤或者残缺应该是一种低人一等的证据,他自己有这种想法,我觉得无所谓好不好,因为听过他的话以后我不想去关心这个人,可是菁菁不同,她还小,还刚刚十九岁,因为小时侯受过伤,家里的人宠得很厉害,在学校里,同学也宠她很厉害,很多事情不让她做,就是我们这些同事也都觉得在她面前说一些社会上邪恶的、不正常的事是多么的不妥,周围的人小心翼翼的,不敢去触动她心里的伤疤,所以菁菁对于这个社会来说就很象是白纸,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好心人的呵护,这一朵洁白的莲花亭亭玉立,现在连长同志来了,就要告诉她,这个伤疤对于这个现实、冷酷的社会来讲是一个低人一等的标志,仿佛是脸颊刺青,仿佛是那个红红的“a”字!
    为什么一定要提这个伤疤!为什么不可以象正常人那样说一些让人心情愉快的故事!为什么不能象周围的其他人一样,去呵护她,照顾她,让她忘掉所有的不愉快,也许,终于有一天,菁菁自己慢慢的明白现实社会的残酷性,也许她会有一天终于可以自己去抵御那些伤害,也许,她永远都不需要去明白那些肮脏的事情,就一辈子做一个被人呵护的小女孩又有什么不好!你身为连长就一辈子去照顾另外一颗心灵,对于你这样领导上百口子的英雄来讲,会有多累!
    菁菁告诉我这些经过,告诉了我连长的话,只是问我怎么办?
    怎么办?
    天!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办!我参加工作才不到一年,人生的经验并不比她多出多少!可是,我看着她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怎么也不能告诉她“i dot know”那太残忍!也许我现在就是她唯一的希望,或者说是她唯一寄托的人,虽然她还有很多好朋友,还有喜欢她的同学,或者有暗恋她的男孩,可是她只愿意找我诉说这件事。哪怕我真的不知道也不能让她失去信心,我必须让她靠稳了,所以,我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不是连长不好,不是年龄有点悬殊,也不是两地遥远,:“这些都不是理由,因为这些都是可以人为的解决的,就是因为他说的那句伤疤找伤疤的话!”我转过身,直直的看着她,用我能表现出的最强烈的语气说:“哪怕是一个身上有缺陷的人,他也有绝对正常生活的想当然的理由,何况,你身上的伤疤又不是什么缺陷!谁说伤疤只能找伤疤!你要找一个让所有人都会羡慕的丈夫,这才是对这些语无伦次的人的最好回答!”我抓住她的右手,轻柔而坚定地说:“绝对不要同意他!咱们的绝招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定有用!”
    其实,我这样说心里也没有底,因为这个连长很会策略,居然把菁菁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说动了,估计他没少把伤疤露出来,这种保家卫国的铁证是最有说服力的,虽然拿这种铁证来游说女孩子的亲属以达到“伤疤配伤疤”的目的有点不好,或者大材小用,不过,这可是人家用生命赚回来的,该怎么用他有绝对的权力;从另一个角度讲,他都舍得这样了,起码也证明他对菁菁可能是一见钟情,用心良苦,不知道怎么的,想到他的这一点,我心理居然还安慰和骄傲。
    现在有菁菁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六大高手围攻菁菁一个人,她却只有我这一个不能露面的外援,换一句外交界常说的不是人话的话说:“对此我深表同情,但是我实在爱莫能助”大概就是我当时的尴尬处境。我很担心菁菁能不能挺过去这一关。
    话说回来,挺不过去,也没有多大的损失,这个上尉连长工资高,有住房,有前途,打过仗,负过伤,年龄是大了些,不过生活经验丰富,懂得攻心战术,在生活中这类人一般都不会吃多大亏,一般也不会让身边的人吃什么亏,未必就不会照顾好菁菁,他的那句话或许是在某种情绪冲击之下脱口而出,很多人都有这种找不着词的时候,我们老家有句话说 “日有三迷”是说一个人一天里可能会有几次不在状态,犯迷糊!所以这句话未必说明他的心理状态一定是有自卑倾向的。“伤疤配伤疤”在生活里其实也很普通,很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也没有见他们怎么样悲惨,可是,我就是不服气他的说法,在我当时的心里,就觉得以菁菁的纯洁和善良一定能找一个让人很羡慕的老公,不是吗!但是那人是我吗?我没敢对自己回答这个问题。我隐隐约约觉得可能不会是我,为什么呢?我也不敢想。
    也许,我是在嫉妒这个有着这么多让我根本无法相比的优点的军人,即使我没有爱过菁菁,看见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也会为之羡慕吧,谁又能说我的想法里就没有私心呢?
    也许,在嫉妒这个人的同时,我也为自己可能一生都不会有太好的生活而悲愤吧!
    像我这样父母没有钱,没有地位,都是不很出名的艺术家,出了这个小县城里哪会有人知道他们!我上的是一个不很出名的地方大学,分配的这一年又赶上那一场政治风波,在最基层工作,何时能出头?我不会赚钱,不会有计划的攒钱,只会胡乱花钱,一个其实生活在社会低层的尚未转干的普通的设计师,身上根本不具备任何上流的素质,人又瘦,生的又丑,我在什么时候才能混到连长这一步,可能永远是个问号!
    菁菁的爸爸其实应该是看到了这一点,又发现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可能就晚了,这个文革中的悍将,这个一直在生活里左右逢源的生活高手果然是目光如炬!所以说如果我是真心的为了菁菁能幸福,也没有必要去阻挠,菁菁嫁给他起码生活素质会好很多,这是最现实的
    有时候,我看生活里最难的事情就是在分岔路口时做的选择,选择了以后走下去,当发现错了,又知道回不了头,那时候经常在想:“哎,不知道那一条路是什么景色”
    今天,如果让我对这件事情再做一次审定和选择,我还会那样说吗?
    我觉得可能还会那样说。
    我就是这样的人,十年前是这样,今天依然。
    我依然坚信当年的我没有说错。
    哭,对于女人来讲是很容易的事情,对有些男人也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菁菁十几年没见了,果然是去积攒泪水了。而且,成绩斐然,傲视群雌。
    大概从那天的下午开始,菁菁开始这个著名的民间“坐地炮”式计划,当然,她做了调整,没有那么强悍,她选择的是一种让人心碎的方式,就是默默的流泪,眼泪一刻也不停,手绢湿透了,再洗净,刚拧干了,又被湿透,滴滴答答,反反复复,我惊诧于她的执着,我惊诧于女人的外柔内刚,我惊诧于这种顽强无比的韧劲!
    整整三天,就是这样哭,这样流泪,菁菁的妹妹说她夜里也在哭,有时,会哭出声音来
    菁菁的文革爸爸会在隔壁叹息,我听了实在无话可说,也只有学她爸爸一声叹息。
    我能说什么?
    菁菁是不是真哭?
    不知道。人在哭的时候,可以联想到很多的往事和不愉快,想的多了,眼泪会多的不由自主。很难说菁菁是全为了这一件事而难过,也许还有我的事情,我倒是难受起来,心里刺痛痛的受不了,不知要如何去安慰她,还是不去安慰更好,事态的发展已经不是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幼齿仔”能承担的了
    第一次认为自己的不成熟是多么可怜,是多么的让我痛恨!第一次开始迫切的希望自己快点儿成熟,起码能像那个连长一样在出问题时能有个对策!
    都说生活能改变人,可是生活并没有让我迅速成熟起来,相反我无助得像个孩子,也许我根本就还是个孩子,只是推我上这个位置的生活逼迫我做个我不愿意成为的“成人”罢了!
    菁菁根本不让我进入她的范围,无论办公室还是她的房间,其实她比我成熟很多,或许是女人的本能,虽然她比我小几岁,却知道我在这时候出现多么得不妥!甚至她很冷淡,让我有些恼怒。
    其实,我很清楚菁菁不是在冷我,她这是在告诉我她很辛苦。可能开始只是想把她爸妈的心哭软就算了,后来见她爸妈一直不愿松口,就真的伤心起来!哭了三天,人更瘦了,眼睛更大了,到最后,她停下来了,不哭了,反而让人很担心,她老是看着窗外,眼睛里一点神气都没有,饭也不吃了,人虚弱的象软面条。她的爸妈开始发慌了,一起闯到公司里找她。一进门,就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只有苦笑。
    他们一发慌,好比大堤决口,一泻千里,本来就很宠这这个孩子,既然这样,还是依着她算了,绝招终于成效。故老相传的“坐地炮”计划果然厉害。连长同志要归队了,他只有十天假期,所以采用了强攻的战术,几乎成功!好险!我有些暗自得意,虽说小聪明不可取,不过还是很管用的,连长临走时说要和我谈谈,我有点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我一直没有正面在这场冲突中出现过,这家伙的情报也太厉害了,果然是专业的。
    出门的一刻,看门的大爷递给我一封信,一看见那个熟悉的字体,我的心立刻剧烈的跳动起来!是文娟!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身体在发软,一时间无法站立,我只能蹲了下去,靠在传达室的外墙,大大的深呼吸几口。
    不是到了文娟无法过去的坎,她是绝不会给我写信的。我太了解她的倔强。
    我稳定一下情绪,慢慢打开信,信写在一个处方笺背面,文娟的字仍然那么纤细,或许倔强的永远只是她的外表。
    “又掉了,我整天都好象听见有个孩子在叫我妈妈,这是第三个了,医生说我再生育就会很危险了,
    他老是说我当年为什么要对你好,说我是背叛,我已经说了多少次的对不起,他还是不肯放开这个心结,难道我一次的失足要我用一生来弥补吗?!
    我有些绝望,我的心很灰,住院到现在他没有来过一次,医院又在催住院费,我没有钱,工资都给他拿走了,上个月我妈也去世了,我再没有亲人了你要来啊,我真是觉得给你写信很羞耻,可我”
    有一股火慢慢的在心间烧起,我站起身,转身又进了公司,几步就冲进经理的办公室,经理吃惊地看着喘着粗气的我,说道:“别急别急,慢慢说!”我镇定了一下:“我要借三千块钱,要请七天事假!”经理用眼光扫了一下我手中打开的信,说:“多大点事,又不是河内被打下来了,喏,钱从菁菁这里拿,先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再走,急有什么用,解决问题才是关键”这一时间,我对经理的感谢无法用言语表达,只知道不停的点头,原来,光看表面真的不能说明一切,亏我一直在背后骂他。
    我去找菁菁拿钱,想不出怎么和她说。
    站在她的面前,我只有默默的把经理的批条递给她。
    菁菁看着小小的批条,半天才伸出手去接,然后,马上转身打开保险柜,拿出一叠钱,在慢慢的点数,点好,给我“你,要记得,把事情半办好,就早点回来吧!”
    我低着头连连说:“是的,是的,我会快一点回来!”
    因为不通火车,只能坐长途汽车去,一路的颠簸和风景始终转移不了我的躁动,睡觉也睡不着,吸烟又不准,车窗的玻璃很多已经没有了,尘土简直象毛毯一样包过来,车厢里还有小孩子的屎尿味和那些人体流汗后蒸发的酸臭味,让我几次想大吼,想把所有的怒火叫出去!当然我没叫,不然我只能在一个荒芜的野外看着汽车远去!
    好不容易到了她住的医院,我估计自己和一个趴在路边说:“可怜可怜我吧”的大哥差不多了。顾不上细想,我马上打听好之后,就冲到她的房间,说是她的房间真是不公平—对其他五位同胞的不公平,还不包括那五位同胞的亲人总有十几位,文娟孤零零躺在中间的一张床上,苍黄的脸,披散的头发,我轻轻的绕过那些亲人无心为我设置的暖水瓶、小板凳、尿盆等障碍物,站在她的床前,久久看着那张我曾经为之神魂颠倒的脸,消瘦而松弛,她的脸侧向窗的方向,似乎想多吸收一点阳光,多吸收一点外面新鲜的空气,我的泪水倏然涌出,无法克制,她似乎有感觉,慢慢转过头疲惫地睁开干瘦的眼,对我无力地说:“来了”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感,我俯下身,伸出手去抚摩她的脸,我颤抖着说:“文娟,咱们回去吧!”文娟要摇了一下头似乎想避开我的手,突然她一惊把头转向门口,我回头一看,是他!这个我一路上诅咒了上千次的畜生!他站在门口,双手抱臂,冷冷的看着我笑,他还敢来!
    我直起身!
    文娟急忙说:“别!不要!”
    我回头,看见她疲惫又焦急的样子,心里疼的象刀绞的一样。
    他走进来,慢慢的像是在花园里散步,一边用脚把脚边的障碍都踢到一边,眼睛盯着我说:“文娟,你没事了吧,我来接你出院,不然你要被拐没了!”他站在我身边,俯视着我,他一边走过来,带着冷冷的威胁和满脸的不屑一顾直接冲着我过来,身后的人用愤怒而胆怯的目光看着这个高大健硕的身影,我下意识往旁边一躲,他轻蔑的哼了一声,看也不看我一眼,伸手把被子一掀,文娟只有短衣,一下暴露在众人面前!他笑着说:“哎呀!瘦了!啧啧!真是思念成灾,人比黄花瘦!可怜可怜!”周围的人惊叫一声,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血液涌到头上,顺手抄起身边的一把水果刀照着他的胸部直刺过去,我这时哪里能想起他是从小习武的,他用手一格,不知怎的,刀子到了他的手上,他紧紧的抓住我的手臂,靠的很近对我说,嘴里一股宿酒的臭气熏得我直呕“我想揍你不是一天了!但是我不会在文娟面前揍你!因为我不会给你耍可怜的机会!”说着,把刀子顺手往床上一扔,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无意,刀子正好落在文娟的手边,他可能意识到什么,把我一推,就去拿刀子,这时文娟已经拿起了刀子,接下来的一幕,是我永生不能忘却的一幕,文娟直接把刀子刺向自己的胸口,她在重病之余,竟然将刀身刺入大半,可见她心里的绝望之深!
    我眼看着这把刀!
    这把刀刺进!
    刺进她的胸口!
    已经忘了呼喊!
    周围全静了!
    他一下子跪在床前!想碰她又不敢,血没有出来,文娟双手还是握住刀子的把,没有松手,他想要把刀子拿开,又不敢动手,明眼人都知道,这把刀子只要一拔出来,文娟马上会没命。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我也跪在床前,痛苦的说:“文娟,你怎么这么傻!你干吗要这样!”文娟勉强的笑了一下“这样,我再也不欠你们的了,我谁也不欠了”她努力吸了一口气“我活的太累”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猛一下把刀子拔了出来,血象喷泉一样“噗”地喷向空中,洒落我们一身,她出了一口气,就这样带着一丝笑容,去了!
    我狂叫一声,一时万千思念万千哀痛齐齐涌出,就此不知人事。
    悠悠醒来,白白的墙,白白的布,白白的就象是灵堂一样,我在一张病床上躺着, “文娟,文娟,你怎么这样傻!你干吗这样傻!”刚才的一幕再次浮现,如何忍受!如何让我的文娟回到我的身边!
    文娟死了。
    真死了!
    我竟然没有一滴泪水!我哭不出来!
    多少次我一个人喝着啤酒,在月光下,在大河边,在秋雨中,在春寒里,在每一个想起她的时候,我一遍遍的想起文娟和我在一起的曾经旖旎缠绵的所有镜头,我怎么也不能想象她走了,她死了,我总是觉得,她还是在遥远的地方,或者她留恋那里四季如春,平静安详,或者她留恋那里的人们善良和平,无争无怨,或者她正在那里被无际的怜惜宠爱呵护,或者她遗忘了人间曾经给她的折磨和爱恋,依然是少女般的快乐无忧,永远!
    我知道,我的心里永远有一道医治不好的深深的伤。
    我知道,每当夜凉如水,都会触我旧日的伤痛。
    这是一出再也无法落幕的戏。
    回到我的家。一切索然无味。我每天都拼命的工作,没有制度给我抄,我就和木工一起干活,我不想和菁菁说话,我找不到一点情绪和她说话,我知道她很想和我说些什么,可是我很怕别人跟我说一点感情的事情,我怕极了!我非常非常怕!
    下班我就找几个同学喝酒,每次酩酊大醉的回家,我妈担心死我,有次半夜给醉的乱吐的我煮马蹄汤解酒,看我颓丧低靡的样子,我妈哭了起来, “儿啊!妈心里很痛啊!”我这两个月里被堵住的苦水一下全部奔出,我抱着我妈,在文娟死后第一次嚎啕大哭,泪水滔滔不绝。
    我决定第二天去找菁菁,我想告诉她我不会再自虐自己。
    第二天上班前,我把自己清理的很干净。
    在公司里,我没见到菁菁。
    我问同事,同事支支吾吾的不说。我急了,直接去找经理。
    半晌,经理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来,菁菁的皮肤自从被烧伤之后,用了许多的方法,上海北京都去过,以前还是做手术,把长出的伤疤切除,但是,这种方法不能治本,切了又会长出来,这对于她来说,每一次的失败都是再一次承受心灵的痛苦,再说,花费很多,虽说菁菁的父母很会精打细算,仍然架不住这样每年一次的大花销,已经欠下好多的债务。那个连长本来是要承认失败的,临走之前约我,见我没去,一打听,居然我还有个女友在外地!真实喜出望外!那个连长就把自己的积蓄硬是借给菁菁的父母,打算以这种方式曲线进攻,菁菁的父母收下了这笔钱,没有告诉菁菁,然后在北京又做了一次手术。手术后。第二天,连长就来看菁菁,菁菁仍然对他很冷淡,连长一时忍不住,或者是故意,将借钱的事情抖了出来。菁菁一听是如此大的数目,马上冲进洗手间伸手就扯下刚包扎的纱布,还用冷水拼命冲洗伤口,因为面积大,又引发了感染,一直昏迷数日,现在,伤口开始变黑,医生怀疑有癌变的可能。已经转院到另一家著名皮肤医院,人虽然醒过来,却不言不语,整日以泪洗面。
    “这孩子太倔了,唉!”
    我望着经理伤心的脸,突然觉得这一切很滑稽,太离奇。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让我大笑起来,我笑得前仰后合的,眼泪都出来了,这简直是太好玩了!好象和我有密切关系的女人都要遭受不幸!好象谁在暗处故意在测试我有没有耐心一样!这太滑稽!
    慢慢的,我停止了笑声,我跟目瞪口呆的经理要了那家医院的电话,我就在他的办公室拨通那边的电话,请他们叫菁菁的父母来接电话,不一会,菁菁的妈妈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她没说几句话,就泣不成声,她开始后悔不该让菁菁知道钱的来历!到现在,他们还是认为拿了连长的钱没什么错!她请我劝劝菁菁,她还是认为菁菁会听我的,我虽然厌恶她的市侩,还是耐心听她说完。
    还好,检验后,发现不是癌变,然而菁菁完全不配合医疗,一定要我和她说句话!否则,她绝对不会治疗“不然,我宁愿让他为我愧疚一辈子!”
    她要我说的,我知道是什么话。
    但是,我说不出。
    我是一块烧到了心里的焦木。我不会说话了。
    我不知道,还要为你愧疚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