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思念沉淀成石
放在心里面
任年华老去,放一把火
化为灰烬落在大地的深处
这就是我的爱。
——题记
许多年后她依然会想起那个春日的下午,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想瞌睡,她和他站在青草蔓生的河畔,两个人都不敢抬头。她是害羞,而他却是因为年龄小胆怯。那是他们相亲,五十年代末,有家人也有媒人。他十四岁,她虽说十六,其实还不满。他没她高。他们那地方人的订婚年龄都很小,讲究女方大。虽说已是新时代,但也不过是新瓶装着老酒。年龄太小,终究是父母说了算。
他和她结婚时已认识九年,只见过三回面,除去相亲与结婚,中间还有一次巧遇。
那也是初春,临村有一个紫花庙会,四邻八方村子人都去赶会,他们巧遇。那日他在会口遇到她村里的一个同学,两人在庙会边上说话,恰巧她赶到跟村人打招呼。年轻人变化快,两人都变了模样。相亲时的那年月正是饥荒年,人都饿的皮包骨头。如今他高而挺拔,盖过她一头,她也高了,丰润了,好看了,但却相互认不得。一说名字,两个人臊得满脸通红,像她身上洋布红花棉袄的红。他还是腆着脸故作大方的跟她说:“来赶会。”她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扭头混进了赶会的人群,在人群里他似乎看到她不经意回了一下头,两根黑油油的麻花辫子温顺的搭在背后。
两次次见面,交谈不过三言两语,而如今两个陌生的人将要同床共枕睡一铺炕。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慌张,在人声鼎沸的闹洞房言语声中依然能听到自己“砰砰”心跳声,还莫名其妙的感到一丝委屈。委屈——定亲八年,对方丑俊都没看清,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要把一生给一个陌生的人。
一辈又一辈的乡下人都这样走过,没有温柔,没有浪漫,也没有爱情。
送走了闹洞房的人,红艳艳的蜡烛映着窗上贴的红喜字,整个房间流淌着陌生而恐惧的空气。没有电影里那喜悦和兴奋的温馨,只有两个陌生的人,各想自己的心事。对面就是要相伴终生的人,而彼此所了解的只是媒人说给父母,父母又讲给自己的一点点信息,剩下的就是自己凭借那一点点信息在心中勾画的一个虚无的人。虚幻的人与真实的人坐在面前,陌生洞房显得空蒙遥远。
夜深了,两个人不能这样傻坐着,要按古老的程序进行。
当做完那人伦大事,潮湿的空气把冷漠的陌生温融了一些,笨拙的手缠绕着抱刚熟悉的躯体,没有温柔的话语,只能紧紧相抱,恨不得溶进对方的身体。一生就这样,交给了这个近在咫尺之间而又遥远陌生的人。她无声的啜泣,泪水沾满了他的胸膛。他不会说温柔的话安慰她,只是干巴巴地说:“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一辈子多么漫长,而讲这句话时他刚满二十三岁,她也不过二十五岁。
无声地拥抱,寂寂的房间里只有炉子上壶里的水在温温响,像一支温婉的歌。
刚结婚的第一年,他们离多聚少,她在他家住不惯。那是他的家,她好像只是她暂暂住的客,只有娘家才是她真正的家,熟悉的环境,熟悉的闺房让她安心。母亲却总是在撵她,说:“你应该回婆家,不要总呆在咱们家,这不是个事儿,人家吃喝用度不比咱家差。在婆家有什么地里的活要赶紧去帮人家干。”她只好悻悻的回婆家,但是往往过不了三天两日又回娘家了。
嫁为人妇,进入一个新阶段,成了另一个身份。原来只用洗自己的衣服,而今还要想着他的,还要时常想着为他买该添置的衣服。她母亲说,孩子穿的脏是当妈的原因,男人穿戴干不干净媳妇的事,人家笑话的不是男人,而是他的女人。母亲的边鼓敲的她一遍遍确认自己新的身份,不在是姑娘了,成了别人的媳妇。她对父母有些怨,想为啥这么早就把自己嫁了,委屈的哭了半夜。
过了一年,和她同年嫁入村的媳妇或挺起了肚子,或抱上了娃娃,而她却迟迟没有反应。有孩子的女子回娘家的次数就少了,她依然如故。婆母和母亲不禁为他们着急,暗暗的让他们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了,两人都没有毛病。没毛病怎么怀不上孩子?于是,老人们给他们到处找偏方,苦楚楚的中药水没少喝,肚子却一直不见动静。她为母亲忙碌感到好笑,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骂,这样清净。她看到有孩子的家,这里一片屎,那儿一片尿,脏兮兮的令人恶心。母亲却说没有孩子的家不是家。
她渐渐的去娘家少了,只想呆在自己布置的房里,感觉这里与娘家没什么不同。喜欢腻在他的身边,把高兴的事向他显摆。他那如雷鸣的鼾声成了她入睡的催眠曲,若是晚上他回家晚了她感觉心魂儿都飞了。她努力的打置他,想让他成为街上最展扬的后生。他渐渐的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喜欢和他在晚上有一答没一回的说话,偎依在他的身边有一种安全感,像小时侯偎在母亲的怀里趴在父亲的背上。
她渐渐的看别人调弄孩子,自己感到一丝羡慕。两个人趣味生活让她感到房间里少了些什么,缺少了一个听众,缺少了一个共同的焦点。她开始配合老人的医疗,喝那一碗碗中药,最后搞的全身浮肿。他都替她难受说不要孩子了,别再吃那药了。但是,她依然捏住鼻子一口气把那呛的想吐的药水喝下,她想要孩子延续着自己和他。
终于在第三年他们有了女儿。两个识字不多的人,借书查字典用几天的工夫给孩子取了一个典雅的名,莞尔。她是个爱干净的人,房间里见不得一点灰尘。如今不同了,有一次女儿消化不良,吃药后拉了粑粑,她用小棍挑着看是不是病愈了。她看还要拉着他看,他说恶心。她就说他不喜欢女儿。她说自己房间里洋溢着母亲的辉煌,却渐渐的疏远了自己的母亲,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女儿见不得陌生环境,到姥姥家就哭,她哄着:“莞儿不哭,咱们回家,离开姥姥家呵!”
她成了娘家的客了。
她苛刻的过日子,尤其是对自己。她对他说:“咱受点屈没啥,不能让我的莞尔受一点委屈。”女儿是她的太阳,他成了她的月亮。谁要说女儿一点好,她会十二分的对人好,像对待恩人一样。
女儿长到了三岁,他们又有了儿子。她就愈发只有孩子了。他有些嫉妒,说孩子不能娇惯的,这样难成材。她振振有辞的说:“咱们苦一点,也让孩子幸福一点。今天的苦,明天会有回报的。”
家里有孩子总是闹的,有时他心烦出去玩,夜深了还没回家,她会出去找,怕他出事。他开始在村建筑队做小工,比较累,她心疼。晚上回来给他跟孩子做点好吃的,自己却总是对付性的吃一点。晚上儿女睡了,她给他垂肩揉背,烧水泡脚。
她与他一对平凡夫妻,免不了勺头碰到锅沿叮当几句,但也不红脸,只是说说就算了。她觉得夫妻吵架只是让外人看笑话,她才不让别人看笑话——说他怕老婆。当然也有那么一次例外,是因为他工作事情,她固执的让他换活,不让他做建筑队的小工。
那一次他所在的建筑队在临村盖房,上楼板时一小工人被吊起的楼板砸死了。声讯传到村里,村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慌忙告诉她了。她正在灶上刷锅洗碗,当即堆萎在地上站不起来。腿能站了,抬腿便向工地上跑,一路上腿抽了几次筋,摔了数个跟头。跌跌撞撞跑到工地,看到他跟在人后忙着善后,泪水决堤般的涌出。
他问她:“咋了?我没事。”
她看着他说:“没怎么。”泪水不停地扑簌簌落。
他把搭在肩上的毛巾给她擦脸,说:“回去吧。别哭,人会笑话的。”
晚上回家后,她坚决的让他换工作,他倔强说不换。其实,乡下除了建筑队那年月那有什么活可干,孩子还在读书需要钱。那次她又哭又闹。从此,她不敢听哪里出事,心惊肉跳的害怕,他每天出门上工时都要数次叮嘱。后来,她托娘家的一个亲戚在乡镇工厂给他找了一个轻巧、没甚危险的活,才放心心来。
孩子慢慢长大了,都很出息,考上大学吃了“国粮”他们也老了。
他喜欢喝两盅,年轻时有点酒量。她不让他喝说对身体不好。孩子们回来时对她说喝一二两也可以,可以促使血液循环。酒瓶她把持着,只给他倒两小杯,一两半左右,多一点都不给。她有时对他说:“孩子们都有出息了,咱们要好好保重自己。这个世上只有你想着我了,也只有我想着你。咱们要好好的,多活几年,补补年轻时受的苦!”
她总是不嫌麻烦、精神头十足的给他做一些稀罕饭吃着顺心。在没有事的时候,她总喜欢絮絮叨叨说些年轻时的事,他们的第一次相亲,第二次见面,讲讲儿女。他躺在躺椅上,泡上一壶茶,静静地听,不时啜饮一口,时不时插上一言半语。
他们过的平淡而知足。
他在六十一岁的时候因病去世。出殡前一天晚上,她让儿女都睡去独自守在他的陵前,儿女都劝她,她平静地说:“今天我还能隔着一层板看到他,明天看到的就是一堆黄土,让我再守你爹一夜。”
出完殡,儿女们都劝她跟他们去都市,她非常坚决的拒绝了。她说:“哪儿也不去,那里都是别人的家,只有这里是我的家,你爹伴着我呢。我这一辈子没离开过他,他也没离开过我。若我走远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没人陪他说话儿。过节过日我要给他送钱花。”
儿女只好两头跑,给她寄钱让她买吃的,但她却愈来愈消瘦。儿女们觉得她是怕花钱,寄更多的钱,依然如故,吃饭也没有一个时晌,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吃。
儿女还是劝她走。她坚持如故。
她说:“我这也不知道怎么了?你爹死后我是什么精神也提不起来了,感觉空空的。有你爹时我很带劲。年轻的时候对他也没什么,到老了没有他觉得整个人没有奔头了。”又说:“我哪儿也不去,这一辈子没离开过这方圆一百里,如果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儿女潸然而下。
她如交代后事一样:“如果我有一天去了,你们别伤心,给我们过个三周年、十周年就行。过多了没意思,也费钱。你爹喜欢听唢呐,到时候请人吹吹。房子别卖,房子卖了就没有这一户人了,不卖人家会说起这是谁家谁家。如果有来生,我还希望伺候你爹,有你们两个儿女。”
在他过世两年后,她也撒手人寰。
去世前的夜里,儿女守在她身旁。她梦呓似的说:“别哭,别哭,我去见他了”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他们相继去世,如生时两个人走路总是一前一后。他永远唱着主角走在前面,她永远在配合他走在后面;他们这一生没经历过大悲大欢,没经历过分分合合,像每一对农村夫妻一样平淡如水;他们一生连一个“爱”字都不曾说过,或许是不会说,或许是不希说。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炉子上那壶水咕嘟嘟的在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