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前路漫漫,我望着四通八达的官道开始踌躇不前,回绍兴应该走哪条道呢?到了此时我才有些后悔,早知身上蹦子皆无,我跑出来前就应该先哄慕容与几个钱,也总比现在不知从哪里落脚好。
茫然中,我的手无意中扫到腰间,猛然发现那块早已被当掉的据说是庙里请的护身玉佩,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我将它在手中颠了颠,又衡算一下它的价值,就按昨日那两个王八蛋开的价,一百两,应该足够我从此地一直走到边疆再走回来了,想到此处,我更加暗自窃喜,我哥,实在对我太好了!
正在此时,忽闻身后一阵马蹄橐橐车声碌碌,在我身边戛然而止,我侧头一瞥之下又恍然大惊,慕容与正坐在车里掀帘而笑。
我仰起脸:“又是你。”
“董三姑娘如此报答救命恩人么?”
我望着他那张脸上无比欠扁的表情深深叹气,奈何受人恩惠先矮半截,我颓然地说:“都被你看过了,我还能怎么报答?”
慕容与指指我的腰,“很简单,只要董三姑娘能好好保管这个,就算对在下最好的报答。”
“它又不是你的,只不过是块护身玉佩,慕容公子未免太小题大做。”我总觉得他这是在耍我玩。
慕容与却娓娓道来:“它现在虽然是你的,却是我从当铺赎回来又送给你,按理说应该是我的,我叫你保管有什么问题吗?”
我左右想想,也对:“好吧。”
他再一笑,放下车帘便走了,留下我独自站在车轮带起的漫天灰尘里冷笑:听你的话才怪,不当掉难道要老子爬回去?
我当然想也没想就回头去找当铺,前面马车却停下了,慕容与优雅地下了车朝我的方向喊:“我忘记告诉你,即便你想当,也不会有当铺敢收。”
我抬起的脚僵在半空,转身怒目而视:“你搞的鬼!你绝对是故意的!”
慕容与不置可否,看了我一眼转身欲上车,我脑中灵光一闪,他特意赶在这个时候走,又故意停车跟我搭话,或许是知道我身上没钱,又拉不下脸说要带上我,他说玉佩当不出去或许一点也不假,如果当不了,我可能真要自己走回绍兴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矜持的!
我抓准时机,在慕容与一只脚的脚趾尖刚搭上车板时就开始喊:“等等!”
“还有事吗?”似乎是意料之中。
我清了清嗓子,问:“你、你这是要去哪?”
“我在绍兴还有事。”
“这么巧,我也要回绍兴!”我向他投去友好的微笑。
“哦。”他听后依然面无表情,打起帘子又欲上车,我跺跺脚:“喂!大坏蛋,你就不能载我一程么?”
慕容与绷着脸说:“我又没说不能。”
看吧,我想的果然没错!既然有马车肯带我回家,我立刻欢喜地三步一跳小跑过去,跟在慕容与身后钻进车里。
随后,马车颠颠簸簸地启程了,我以为和他单独相处会比较尴尬,谁知慕容与一上车便闭目休息,不一会儿头歪向一边,向下一点一点着打瞌睡。
我坐在对面观察了很久,慕容与虽说瞌睡小憩,但还是将马车里唯一一扇窗给挡住了,我终于忍不住撩起车帘,冲那日不分青红皂白就叫我少夫人的正在驾车的跟班说:“你好。”
那跟班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转脸朝我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颤颤巍巍道:“你~~~~啊你~~~~好。”
“你叫什么?”我友善地问。
“小的名叫刘全。”他在调整情绪之后,总算说的比较顺畅。
我又悄声问刘全:“你们家少爷很喜欢睡觉?”
刘全看了我一眼,半天才回说:“少爷这两天都没睡过一个好觉,还硬撑着照顾你,已经到极限了。”
我听后心中居然莫名一紧,对刘全说:“哈哈,我找你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叮嘱叮嘱你,驾车很辛苦,仔细看路啊!”
回到车中,我瞧瞧慕容与果然有些憔悴的脸孔,愧疚之感油然而生,鬼使神差下竟坐过去将他靠在我肩上。
正午时分,天光流窜,从颠簸的车帘缝隙中不时透进一丝,混着他身上好闻的莲香,映着额前的碎发,像甜而不腻的桂花糕。
马车走了大半日,当天色全黑下来时,终于停在我家门口,我推推慕容与,他才缓缓睁开眼,水汪汪地看向我:“怎么了?”
我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到地方了。”
他“哦”了一声,极其自然地牵起我的手打算下车,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有伤大雅,如今我的手又被他握着,传出去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脸红心跳地往回抽手,慕容与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将手紧了紧,才松开,独自跳下车打起帘子:“姑娘请吧。”
我顺势下了车,对他说:“这一路多谢你了,虽然……虽然有时候你有点讨厌,但大体上还是好人,我会报答你的。”
慕容与听后嘴角上扬开始微笑,但他一微笑我就头皮发麻,连忙拱手:“告辞了。”
他也没说别的话,只冲我点点头,表示再见,我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又看了看舟车劳顿的主仆俩,终于不忍心地问:“这么晚了,找客栈方便么?”
刘全放下缰绳:“不瞒姑娘,这个时辰的确有些不方便。”
我又看了看慕容与,痛下决心般地说:“倘若……慕容公子不嫌弃,就在寒舍凑合一晚吧。”
谁知他非但不领情,竟还显得有些犹豫:“这……”
我立刻摆出主人姿态:“寒舍虽然没有广厦万间,但招待二位的客房还是有的,除非两位嫌弃,否则千万不要与董某客气!”
听我这样一说,慕容与才象征性地点点头:“既然这样,那在下只能叨扰了。”
我心中顿时发出如泉涌般的感叹,贵公子就是这样,明明心里想得很,也不说,非要你亲自送上门,倒好像是我求着他住在我家一样。
这时大门开了一条缝,李管家探头出来见是我,立刻哭丧着脸走出来:“三姑娘你可回来了!出事了!”他余光扫见慕容与,又有些惊讶:“慕容公子也来了?那大少爷……”
慕容与很有礼貌地说:“董大公子并未与在下一起。”
我忙问:“李伯,怎么了?”
李伯又重新哭丧着脸说:“三姑娘,大少爷走了!”
我心里一沉,“我哥去哪了?什么时候走的?”
李伯回道:“昨天慕容公子前脚走,大少爷后脚就走了。走时很匆忙,只说若是三姑娘先回来,就到苏州会和。”
我松了口气:“少爷一定是去找我了,您老放心。”我又对李伯说:“这位慕容公子是我的恩人,也是我请来的客人,劳烦您叫人收拾两间客房,再备些宵夜和热水,服侍两位公子休息。”
李伯应声回屋打点去了,我才开始重新将眼前这人审视一番:“原来你认识我哥。”
“不错。”他答得很从容。
“怪不得上次在茶馆你会说那些话。”我有些恍然,莫非此人真是冲着和我大哥比美才来的?否则他昨天来我家干嘛,又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去找我。
慕容与忽然对我拱手道歉:“那日在下一时失言,还请姑娘见谅。”
我大度地摆摆手表示原谅,只因此人必定还有更多的狐狸尾巴有待挖掘,我又摆出公式一样的礼仪微笑:“公子请吧。”
连日舟车劳顿加惊吓过度,我进了屋倒头便睡,一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吃过饭后我在府里四处游荡了一圈,居然打听到昨晚跟随慕容与的跟班刘全已经走了,我有些诧异,这主仆俩行事作风总是神神秘秘的,奇了怪了!
既然大哥要我去苏州,我也就没什么理由再留在绍兴,这座宅子是我爹在绍兴的私产,以前时常也会来小住一下,平时不在就由李伯管着,我让李伯备了两匹马,打算今晚收一收行李明日就启程。
慕容与这回居然出人意料地没有走,很自觉在我家又住了一晚,晚饭时我在桌上旁敲侧击地问:“慕容公子明天有什么打算呐?”
慕容与天经地义地说:“我与令兄是旧识,此事我不知道便好,既然知道了,又怎么会让一个姑娘家独自上路,你放心,我会送你到苏州。”
我心中悲喜交加,难不成我近来走得是桃花运?此人竟好似黏上我了一样。
第二日清早,趁着朝霞铺满大地的好风光,我二人出了绍兴城。
如果走得快,明天中午就可以到杭州。我想想柳醉风软的西湖,豪情顿生,但看旁边这位,立马又泄了气。慕容与传承了所有贵公子应有的一切作风,说话喜欢留三分,走路喜欢慢半拍。
这类贵公子最爱的便是附庸风雅,只见他发冠束得很风雅,头发梳得很风雅,衣服穿得很风雅,折扇摇得很风雅,长得更风雅,整个人看起来就是十分风雅,他扯着马缰缓慢而优美地走着,从远处看就像偶尔外出踏青的翩翩公子。
朝阳迎着他的眸子,像被水晶裹着的黑琉璃,此时,这两只黑琉璃含着笑望向我:“秀秀,你看这朝阳美么?”
我冷汗淋漓:“美……”
他又问:“你看这连片芳草,萋萋如碧,美么?”
我汗流浃背:“美……”
他再问:“你再看这无根流云,时卷时舒,也还是被镀上了朱砂,美么?”
我斩钉截铁地回:“美!”
他摇扇一笑,在彩霞中若明珠灿烂,我简直恨得咬牙切齿,难道他不知道我急着回苏州找我哥吗?居然装成风流小生说一些个.淫.诗烂句,酸死了妈的!
这样走了几个时辰,我终于忍无可忍:“我说,你就不能走快些吗?”
慕容与摇了两下扇子,道:“也好,日头甚毒,前方可能有茶馆,不如去那里歇一歇。”说罢还真加快了脚程,我暗自心惊,这一歇,又不知要歇到什么时候。
前方果然有一茶馆,三个吊着的菱形招牌在风中轻轻招摇,我们将马牵到马厩喂草,回来时发现茶馆里早坐了个人。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这样的茶馆里,坐着这样的一个人,着实有些令人吃惊。
那人一身艳红锦袍,领口袖口滚着烫金黑边,墨黑的腰带,黑色上又绣了暗色花纹,既妖冶又诡异。
偏偏这样张狂的衣束下,却长着一张柔似水媚入骨的脸。
但,任何人见了他,依然不会将他认成女人。
慕容与负手而站,一扫方才白云芳草的风雅,转而气势逼人。
红衣公子挑着眼梢:“慕容大人,又见面了。”
慕容与抿起唇:“幸会。”
红衣公子的目光在他脸上留恋了几个来回,才看向我,嫣然道:“这位小公子好生俊俏。”他用衣袖掩着嘴,笑了一下:“自我介绍一下,楚林凤。”
我抑制住发麻的头皮,打着哈哈:“原来是楚公子,荒郊野外相遇,猿粪啊猿粪。”
楚林凤听了我的话,摇摇头:“非也,我是专程为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