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之上,白雪纷飞,寒风刺骨。
岑双被这样的冷意唤醒了些许神智,便忍着一阵接一阵的眩晕,抬眸看了一眼,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束缚他手脚的藤蔓结了一层冰霜,旋转不休的法阵也静止了,透过囚笼一般的法阵缝隙,可见天地一片雪白,一道身影踏雪而来。
着一身纯白兜帽长袍,长袍制式与另外两位相君几乎一致,只在纹路细节上略有不同,整体轮廓也极为相似,将浑身每个地方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约莫这便是他们的专属服饰,由此可见,来人也是一位相君。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无上魔渊,可真够热闹的。
也不知这位新来的相君,预备如何折腾他。
是借刀杀人,还是给他个痛快,亦或者觉得他就这样死了太过便宜,得将他留下来慢慢折磨,以便套出天宫的计划,再利用他引天宫仙人入局
可惜了,对于天宫的事,他知道的并不多,而以他在天宫的不讨喜程度,估摸着也没谁会来找他。
想着想着,竟是笑了出来。
他本来就没有彻底清醒,睁这一会儿眼已是极限,所以他嘴角刚刚扯开,就和扯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灵台再度抽痛起来,痛得他一阵抽搐,眼前发黑,不过片刻,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清楚知道自己陷入了昏迷。也明白自己进入了梦境。
应当是梦境。
因为这地方他梦到过,就在不久前,北寒漠地那会儿,那时他被仙君身上的幽香影响,突然犯困,便做了这样一个梦。
湖底,鲜花,青鸟。
他又来到了那个湖底。
但彻底沉入湖底之后,他才发现这次的梦和上次有着很大的不同原本幽蓝如幻境的湖水竟然变成了青中透黑的样子,开满湖底的鲜艳花朵也只剩零星几朵,花叶边缘还有着烧焦的颜色,好似此地发生过一场大火,将养花人精心呵护的宝贝全都毁掉了。
但是湖底又怎么可能出现大火呢
一时觉得奇妙,目光便忍不住在仅剩的几朵鲜花上来回观察,视线微微上移,恰好瞧见一只躲在花叶后面暗中观察的小青鸟。
又看见它了。
这小青鸟也和上回梦到的不一样,它不再是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反而像一只被捅了鸟窝的小可怜,小心翼翼,机敏又警惕地环顾四周,也不知在和什么对峙。
毛色比上次看到的鲜艳了许多,羽毛也较之前丰满了些,大抵被精心喂养着,所以整只鸟都大了一圈。
好胖。
不料,岑双的这念头刚起,那小青鸟就像能听到一样,猛地将头扭了过来,凶巴巴的小眼神,若不是它连飞都飞不稳,保不准真能唬到谁。
不过也只有第一眼如此,等看清岑双之后,那两颗小黑豆瞬间瞪圆了,莫说凶了,反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缩在花蕊里一动不动。
又觉着好笑这小东西分明没有任何举
动,也不是什么闷闷不乐的样子,自己是怎么联想到它很委屈的
突然又想起上次梦到对方时的那些猜测此地究竟是一场离奇幻梦,还是自己幼时经历过却又遗忘的往事那时他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便被江笑拽了出去,如今倒是个查证的好时机。
岑双看不到自己的存在,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在小青鸟眼里是什么样子,但根据对方的反应便能知晓,无论上一次还是这一次,对方都能看见他,否则,对方不会在自己尝试着靠近它时,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用目光丈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拍了两下翅膀。
它警惕地左右看了两眼,随后展开双翼,摇摇晃晃地朝岑双飞来。
但和上次一样扑了个空。
这次岑双倒不是被外面的谁拽出梦境,而是那个烦人的呢喃再次响起,反复回荡在整个空间,搅动整片湖水,翻起的浪潮直接将岑双卷了出去。
自打来到魔渊之后,只要他运转法力,便能听到这个声音,之前他法力耗尽,才安静了一段时间,如今重新响起,自然是因为他又用法力了。
当然,这法力并不是岑双主动用的,而是在他入梦之后,体内的涅槃自行运转,以损耗元神的方式为他补充法力,造成了使用法力的情况,于是又叫那声音察觉到他的存在,开始在他识海中反复念叨。
都将岑双念叨得恢复了一点意识。
头脑昏沉,视线模糊,半掀眼帘的岑双抬了抬头,却不能完全抬起,轻微的弧度之下,只能看到一角白袍下摆,飘浮在正前方,随风轻微摇晃。
双手被绑缚,也无力气去取竹叶青来重新封印涅槃,岑双只能用一些这些年琢磨出来的心法,短暂延缓涅槃的运转速度,将那呢喃声降到最小,于是总算能听到一些来自外界的模糊声音
“雪相,你这是什么意思,此人未经你我同意,便擅闯魔渊,身份可疑,你要阻止我们将他带走问审”
“他闯的是雪灵湖。”
“呵,莫非雪灵湖不属于魔渊地界,你雪相君,就不需要遵守天命定下的规则了”
“天命有言,除本域生灵及在任相君,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入封印之地,哪怕是同位相君,也要遵守此令,至于如何处置擅闯者,则全凭对应领主负责,而今你们所有人未经我允许齐入雪灵湖,外人不知规矩,雷相君,你也不知道么”
“你”
“好了好了,雷相,你少说几句,我等一同共事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明白么,往日雪相哪里说过这么多话,为谁大动干戈过,他似乎,很重视他身后那位小仙官呐。”
“哦,是么,冷心冷肺如雪相君,也会被美色所惑”
“谁知道呢所以我真的很好奇,雪相,你消失的这段时日,究竟去了哪里,见到了哪些人,那些人里,是不是就有你身后的小美人”
“承天命令入世寻人,与尔等无关。”
“原是奉旨入世
,倒是我们想多了,还以为雪相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我魔渊之事,告诉了一些外人,比如云上天宫里的那位。”
“既是天命指令,我等不便过问,但愿一切如你所说,当真与我们无关。”
“你从前不爱参与这些纷争,只守着你的雪灵湖,希望这次你也能一如既往,在雪灵湖好好待着,否则”
“那三位老友也有许久不曾出现了,我倒是挺想念他们的,可惜比起我,他们应该更想见到雪相你,你说对罢”
不知是他们身上披的袍子特殊,还是这几人全都用法力更换了声线,总之听在岑双耳中,全是一个声音,若非他们彼此点破,指出对方身份,他实在听不出哪句话是谁说的。
即使如此,他还是没太明白他们话中的含义。
一来如今他反应迟钝,听到什么,也只是单纯听到而已;二来他的头实在昏沉得厉害,十句话里可能只听见了一两句,一两句中又可能只听清了几个字,更别说,他也没偷听多久,涅槃便冲开了他的限制,重新运转开来,呢喃声卷土重来,很快霸占了岑双的识海,让他除了那三个字外什么都听不清。
眼前阵阵发黑,意识短暂陷入黑暗,一望无际的暗色中,岑双阵阵心悸,没多久又惊醒了过来。
被那阵心悸影响,清醒了一点但还睁不开眼的岑双下意识抬手,试图去揪身边所有能揪住的东西,也是这一下,才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四肢上的束缚似乎被人解开了,而他本人也被谁抱了起来。
打横抱起的那种。
即使不太清醒,岑双也是满心的不适,当即便要挣开,可他乏力成这样,哪有力气推人,按在对方胸口的手绵软极了,不像推拒,像是抚摸。
倒是吸引了这个抱着他的人的注意。
他能感觉到抱着他的手松开了些,视线也在他脸上停顿片刻,随后,是一个没有明显感情色彩的声音,问他“不舒服”
又问“还有哪里难受”
哪里都难受,又冷又痛,不舒服极了。
岑双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往对方袍子里钻,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手也无意识揪着对方的衣裳,指望以此躲避寒风飘雪。
不知这个方式是否真的奏效了,他没再感受到刺骨寒风,反而有阵阵暖意将他包裹,整个人像是泡在温水之中,泡得他懒洋洋的,原本便迟钝的识海,更是连转都不转一下了,只是在彻底睡过去之前,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个怀抱,似乎有些熟悉。
念头一闪即逝,没来得及揪住细想,意识再度沉入黑暗。
岑双立于无边黑暗之中,茫茫然看不清前路,只能听着那个比之前还要响亮的声音,规律地呼唤他,从一个特定的方向传来,像在给他指路。
见他迟迟不动,那声音染上了些许焦躁,开始催促他,连内容都有了变化回来,过来,快过来
岑双循着声音走去。
那声音欣喜起来,
按捺住那份焦躁,
用柔和引诱的语调,指引着岑双前行的路。
过来,快过来
就是这样,念念,快过来。
过来,我需要你,娘亲需要你
岑双脚步一顿,混乱的眼眸恢复如常。
尚未彻底苏醒,岑双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迟疑着靠近他,想都没想,他条件反射抬起手,一瞬将那东西擒住,同时睁开双眼。
这是一个木屋,不大不小,物件齐全,琴棋书画应有尽有,笔墨纸砚样样不缺,装饰小件看着并不繁复华贵,可用材用料尽是天材地宝,就说他躺着的床,乃是千年灵玉所炼,盖着的被,更是万年天蚕丝织,帐幔上的点缀,是万万年难求的藏心冰魄珠
简直,壕无人性。
更多的细节,被面前之人挡住,看不分明。
挡着他视线的,便是方才那个靠近他的人,而他按住的东西,实则是对方的右手。
岑双没有立即松手,他扣着对方的手腕,探究地看向对方。面前之人大抵也没想到他会醒得这么“及时”,所以被这样握着,都没反应过来要将手挣开,只解释道“你外伤虽愈,但梦魇不断,还一直捂着额头,想是受了内伤,我便想探查一番,看看伤在何处。”
所以这人方才的举动,其实是想探他灵台
岑双垂眸看了一眼,发现身上的皮肉伤果然全都好了,连点疤痕都没留下,估摸着都是面前人给他治的。
尽管如此,岑双眼中的怀疑仍未消散,只是往深处藏了藏,笑着松开对方的手,忍着头痛表达了谢意,又从袖中摸索出一只青蛇手环,戴上后,感受到体内涅槃终于不再运转,法力不再自耗,呢喃也随之消失后,才终于松了口气,撑着手臂想要坐起。
他没料到暗中的呢喃消失之后,那痛楚会从灵台涌出,致使他才支起手臂,半坐起身,便重新倒了回去,若非面前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只怕要重重磕在玉枕上,起个大包不可。
但他实在难受,所以连道谢的力气都没有,抱着头,蹬着腿,恨不得主动撞上玉床,将头撞裂了才好,约莫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所以那人死死按着他,将他牢牢固定在怀中,一道道柔和的白光从对方指尖亮起,又被打入自己的身体。
岑双看出他是想要为自己镇痛,但效果微乎其微。
好一番折腾之后,对方才不再尝试用法力为岑双止痛,他一只手搂住岑双的腰,另一只手将岑双两只手腕扣在一处,令岑双挣扎不开,只能摇头瞪眼地看着他。
一头乌丝凌乱,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滚落。
这位不知真好心还是假好意的雪相君,突然侧过头,视线也移开了,淡淡道“只从外部,不能看出你具体伤在哪里,但阻碍与症结,应当在灵台那里,眼下并无医仙,我略懂探灵仙术,你若不见怪,便由我为你看一看。”
岑双没吭声。
雪相君便将头扭了回来,
隔着垂帽与他对视,
像是能猜出他的忧虑,在他拒绝之前再度开口“雪灵湖素来不参与俗世纷争,一切以天命为重,无论你与他们有何种纠葛,都与我无关,你出了雪灵湖之后,今日发生的一切均不会有人知晓,所以,你无需忧心。”
岑双偏了偏头。
在痛疼又一次加剧之后,他终于点头,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而雪相君也在他点头后,迅速将他扶起,松开了禁锢他的手,让他盘膝而坐,自己则坐在床沿,抬手掐诀,右手成印,点在岑双额心。
与此同时,岑双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进入了他的灵台,那东西温暖、轻柔,不断深入,致使他痛疼的“症结”似乎被安抚住了,逐渐安分下来,潮水般的痛楚退去,诡异的愉悦之感却升了起来。
舒服到想叹息。
痛到极致都没有多哼一声的岑双,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在这样的情况发出那样的声音,赶在那些尴尬的轻哼冒出来前,他匆忙将之咽了回去,视线越过面前人的肩膀,迅速朝窗外看去。
窗外白雪皑皑,可见一汪银白湖泊,鹅毛大雪落入其中,却无法在湖面留下半点痕迹。
雪越下越大,也越发寒冷,即使岑双恢复了一些法力,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寒意,他本就畏寒,这雪都下到室内了,他能不冷才嗯
额头被按着不方便扭动,岑双便转动眼珠,看向落了满床的雪花。
随后视线上移,移到眼前人身上果不其然,这一床的雪,都是从这位雪相君身上飘下来的。
不是吧,虽然他之前是命不久矣了,但契约镜灵之后,他已经不怕老毛病某天把他给烧死了,怎么还是说,他灵台新出现的毛病,当真是什么不治之症,无药可治到连素不相识的雪相君,都为他悲伤至此
正想着此节,那厢检查完毕的雪相君像被什么烫到了一样,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岑双越发肯定,自己必是得了绝症。
雪相君站了起来。
岑双觉得,他定是要叫自己准备后事了。
雪相君僵立原地,立了很久很久,雪则越下越大。
岑双抖了抖头上积雪,撑着下巴,开始思考买哪家的棺材,才能物美价廉一点。
僵立许久的人终于动了一下,十足僵硬地开口“你”
岑双将手放下,坐直身子,洗耳恭听。
雪相君道“你有孕了。”
岑双“”
岑双“”
岑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