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清听说上官劲夫去美国的签证办好时,震惊的程度不亚于亲眼看见地球爆炸。而就在那一霎那间,上官劲夫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却陡然间提到全家人最高的位置上。从那时起,她的头脑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对诸如‘美国,移民,绿卡,出国’的无休止地思考。
“有什么了不起。”那是以前啊,现在不同了。一旦上官劲夫签上绿卡,就是美籍华人啦。今后还得指望他,把她和女儿带到美国呢。她摇摇头苦笑着,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了?鸡鸭猫狗的也都威风起来了。
吴海清看了看还在生闷气的女儿,知道小孩子家不懂事,哄了一会儿,领着她来到客厅。而她径直走向厨房,看着上官劲夫和葛振刚的背影,用从来没有的柔声,笑着说:“哎呀,美国人亲自下厨了,真让我们不敢当啊。”
上官劲夫手里的锅勺并没闲着,他转过头看了吴海清一眼,边忙碌边笑着说:“吴经理回来了。”
“还吴经理呢,都快下岗了。我说你这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美国人做饭,我可不敢吃”。
“什么美国人,八字没有一撇的事。”
“不是美国人也是美籍华人嘛。”
“猴年马月的事,还不知道成不成呢?”上官劲夫说。
大龙跑过来,吴海清满脸堆笑地喊道:“大龙,见了姨妈也不叫,过来跟我说说,你又欺负姐姐了?”大龙扮着鬼脸,见姨妈想抓住他,身子一扭灵巧地躲开了,然后满屋子跑来跑去。
吴海清跟在他身后,趁他不注意轻轻拽过来搂在怀里,看着在怀里挣扎的大龙哈哈大笑道:“怎么样?让我逮到了吧。”
刘永波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在笑,吴海清抬头看了看继续笑着说:“你个大男人,欺负个小女生。丢不丢?你应该好好保护姐姐才对。”
刘永波看着吴海清笑道:“狗养得狗亲,猫养得猫亲。谁吃了亏,谁心疼。”
“你这个人,净说大实话。”吴海清又转过脸看着沙发上的吴海港说。
“撞了我,全家人都向着他,你还抱他。”葛艺华阴沉着脸,看着吴海清说。
客厅里,除了吴海港外,全家人都笑起来。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葛艺华知道是在笑她,大声叫道。
葛振刚正端着一盘干炸里脊和一盘干炸虾仁走过来,听见女儿不礼貌的大喊大叫,连忙制止道:“喊什么喊?怎么这么没礼貌。”
葛艺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睬任何人。倚在沙发靠背上的吴海港闻到香味,挺起身子,扔掉手里的遥控器。没等葛振刚把盘子放到茶几上,伸手拿起一块干炸里脊,放进嘴里嚼起来,边嚼边喊:“菲菲,上菜了。快来吃,你不是饿了吗?”
在另一间屋的菲菲,慢慢腾腾地走出来。吴海港顺手拿起一块干炸里脊,塞到菲菲嘴边。
菜上齐了,葛振刚和上官劲夫还在厨房收拾卫生。吴海港先给自己的杯子倒上啤酒,喝了一大口,然后不耐烦地大声招呼:“小葛!小上!快点!快来喝酒!”
“好了,来了来了。”葛振刚和上官劲夫同时回应着走过来。
全家人都坐下后,吴海清笑嘻嘻地对上官劲夫说:“上官老板,你多吃点,去了美国就没有这么多好吃的中国菜了。整天的肯德基,麦当劳。”
“我哥们说,那里有唐人街,咱们中国的八大菜系,样样都有,想吃什么有什么。”上官劲夫一板一眼地说。
“听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也不知道美国的土豆和中国的一样不一样?”刘永波打断上官劲夫的话,抢着问道。她看见吴海港瞪着眼,不耐烦地瞥着她,赶紧自顾自地笑起来,把后面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哎,对了。”吴海清略微沉思了几秒钟,继续说道:“你的店呢?”
“转出去了。”
“转出去了?转给谁了?怎么不转给我?”吴海清迷惑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转给你?”上官劲夫看了看吴海琴,又转过头,满脸诧异地看着吴海清。心想,你什么意思?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那个店吗?看到吴海清满脸认真严肃的表情,马上推诿道:“我那个合作伙伴太抠门。人也很难相处,毛病太多。不管什么事总想他自己说了算,不管什么事也总是他对。我看你和他合不来。再说,你经理干得好好的,干嘛?……”上官劲夫觉着后面的话说出来不好听就赶紧住了口。
“饭店关门了。下岗了。正等待重新分配工作呢。”葛振刚说。
“现在下岗很时髦,就像不管什么人都养宠物狗一样,你总是赶时髦。”上官劲夫说。
“快闭嘴吧!少说两句,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吴海琴没好气地瞥了丈夫一眼。
“我怎么听了好像话里有刺,我说你们这些人。唉!说你们什么好呢?”吴海清强压住心里的不满无可奈何地说。要是在以前,她准会朝上官劲夫发火。可现在不同了,尽管上官劲夫出国是去打工,当苦力。在她心里,上官劲夫就是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和寄托,早把他看作是帮她脱离苦海的救星。
“我说的是社会问题,又不是单纯说海清。”上官劲夫看了妻子一眼解释道。
场面有些尴尬,正在谁也不知道如何打圆场的时候。一直闷头吃菜喝酒的吴海港开口道:“下岗怎么了?又不丢人,又不是犯罪。我不是下岗了吗?现在开着车比以前逍遥快活多了,钱也挣得多了,要钱有钱,而且自己说了算。不用看别人的眼色,也不用受别人的窝囊气。”
“是不丢人,但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值得炫耀的事。不过,现在想想,什么经理不经理的,他娘的,老娘还不干了哩。现在这个社会,有本事上哪儿不是吃饭。那些有本事的人,都在忙着挣钱。有了钱,就可以买房子买地买私家车,要多威风有多威风。看看人家,那才叫生活,活得有滋有味。”吴海清大发感慨,仍旧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看着全家人都在忙着吃菜,没人搭腔,立刻把话题一转,问道:“要是早知道你能签下证来,带上俺家葛振刚就好了。”
“谁说不是,当初总以为是戳狗牙的事,没成想办成了。”吴海琴说。
吴海清嚼着嘴里的菜含糊不清地说:“要是有机会,可别忘了俺。”
“那倒是,肯定忘不了。”上官劲夫说。
“主要是俺葛艺华。”吴海清赶紧补充说。
“那倒是,那倒是。”
“来来来!喝酒喝酒!别光说。”吴海港端起酒杯,不耐烦地招呼道。
喝完酒,吴海清继续问道:“什么时候走?”
“后天,先坐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坐飞机……。”
“我还从来没坐过飞机呢?”刘永波抢着插话道。
“我也要坐飞机!”大龙扯着嗓门朝他姥姥喊。
“坐好了,小心碰倒酒。”吴海港瞪着眼看着大龙。
“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没礼貌。”葛艺华说。
“嘿!”大龙揪揪着鼻子,努着嘴,朝葛艺华出怪样儿。
“等你爸爸上了美国,签上证,成了美国人。坐飞机才到哪儿?到时候大把的美元,让他带着你,坐宇宙飞船,上月亮上玩。”吴海清嗤嗤地笑着说。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
“我说你这个人,哄孩子的话,你也当真。到时候,还真说不定呢。”
“就是,毛主席都说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俺和恁妈这辈人都知道。”吴顺发说。
“毛主席才没那么说呢。”刘永波瞅了丈夫一眼纠正道,“毛主席说,深挖洞,广积粮。”
还没等她说完话,全家人哄堂大笑,就连一直板着脸的吴海港,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笑什么笑,我还没说完呢。”刘永波说。
吴海港十二岁的女儿菲菲,见没人理睬她。阴沉着脸,气嘟嘟地插话说:“我妈发财了,比你们都有钱。我妈现在是百万富婆,有的是钱。我妈给我买了许多好看的衣服和鞋,还请我吃了一顿肯德基。”
全家人都瞪着眼看着菲菲,听她不着边际的话都感觉莫名其妙。吴海清揪揪着鼻子想,什么?百万富婆?就你妈那个贱货,也能发财?百万富婆?做梦吧?
吴海港见全家人都盯着他看,他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也是今天下午听菲菲说的。薛莉莉不是在药铺上班吗?去年这个时候,药铺所属的医药公司发行原始股票,一元一股。当初说是集资入股分红,每年有百分之二十的红利。许多人不愿意入股,怀疑又是医药集团骗人,不相信是真的。也不知道她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把她同事不要的股份全都认购了,可能是三万多股吧。结果,前几天上市了,每股五十多块。粗略一算,她手中的股票就值一百五十多万了。”
全家人就像听天书一样,吴海青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她摇摇头叹息道,真他娘的好命。
“来来来!你们俩把酒干了。今天给你送行,你多喝点。”吴海港端着酒杯,招呼着上官劲夫葛振刚。
海琴海清也赶紧端起酒杯招呼着,只听见叮呤当啷地碰杯声。
吴海港一饮而尽。然后,他看着吴海清,不紧不慢,沉稳地问道:“你那个事,怎么样了?”
吴海清看了哥哥一眼道:“管事的领导,一个都没见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全都失踪了,真他娘的奇怪。”
“那是人家躲着你,你要另想门道。现在这个社会,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比如领导,比如小人,比如像你们那个刘总之类。他们都不是人,他们看的是你能给他送多少钱,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你能有多大用处。自古以来就有这种说法,宁肯得罪十个君子,也不能得罪一个小人。君子心胸坦荡,不跟人计较,不去给别人使坏。小人就不一样了,你不得罪他他都想方设法的给你使坏,更何况你再得罪他了。噢,对了,上次你不是说,那个司机能帮你说上话吗?你去找他,别往办公室跑了,没用。就是见了领导,人家也只能给你打官腔。”吴海港往酒杯里倒着啤酒,接着说:“这年代,不送礼怎么能办成事。送少了不行,送错了不行,送多了咱又送不起,还不行。不管怎么说,有个活干总比下岗强,管他干什么呢?”
吴海港填满酒,抬起头看着吴海清接着说:“要不然,自己干。”
“自己干?”吴海清满脸迷惑地看着哥哥,又看看葛振刚,上官劲夫。她摇摇头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像咱这些人,在国企呆惯了,受人家领导惯了。只要能吃上饭,谁愿意冒着风险去单干。吃苦受累不说,能不能干成,会不会赔本,谁知道呢?”她连连摇头。
“是,干自己的的确不容易。可是挣钱多啊,不想出力还想多挣钱,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你还年轻,还有本钱,还有时间,你为什么不拼一拼?”吴海港说。
全家人都在闷头吃菜,没人插话。
吴海港接着说:“狗急了还跳墙呢。人是没逼到那个份上,只要你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还真说不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干出一番事业。”
“别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刘永波说。
吴顺发接着说:“赚钱才是硬道理,就怕你没那个本事。”
“是啊,就怕你没那个本事。”吴海青一直在琢磨这句话。在回家的路上,她反复回想着哥哥和父亲的话。上官劲夫的出国刺激了她的神经,她除了羡慕就是嫉妒。薛莉莉的暴富,无疑让她的神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谁不想有车有房有钱呢?可是光想能行吗?她怨恨自己,没有他们那么好的运气,她认为他们之所以比她强,是天上拉屎狗的命。转念又想:狗命也好,猫命也好,可人家那是真金白银,美元,人民币啊。她越想越不是味儿。葛振刚跟她说,要把葛艺华送到她奶奶家的话,吴海清也没听见。
夫妻俩人回到自己家,吴海清洗过澡上了床。她屈膝依靠在床头,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一直在想“单干,出国,绿卡,私家车。”想着那些有钱人的“真正生活”。有了钱,她今天还用挤公交车吗,还用被两个大男人像夹肉馅似的夹在中间吗?“狗急了还跳墙呢,人是没被逼到那个份上。”哥哥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难道她连条狗都不如吗?狗能跳墙,人也能跳槽啊!她不光年轻有精力体力,还有经验有脑子有心计。为什么不拼一拼呢?可是干什么好呢?干什么能保证赚钱,赚大钱呢?开出租?不行,自己既没有驾驶证不会开车,又没有买车的钱。开服装店?对!开服装店也行。可是考虑了一会儿又觉不妥,她反复琢磨着,不时地叹气。
客厅里,不断传来葛振刚被电视节目逗得哧哧笑得声音。
吴海清不停地摇着头,暗自嘀咕:“真是个大男孩,什么时候能长大呢?指望他,看来是不行的。”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吴海清开着高级轿车,一会儿行驶在高架桥上,两旁的高楼大厦转瞬即逝;一会儿又飞施在半空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满眼是无边无际,白茫茫的云彩:一会儿又是钞票美元,一堆堆地摆放在面前,她高兴得笑起来。突然间,车开进了星光饭店。她像往常一样,老道干练地指挥着那些年轻力壮的服务员。她盛气凌人,凌驾一切的虚荣心满足感,在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刘总向她走过来,她换成了女服务员的工作服,端着盘子在给客人上菜。客人里那个绿豆眼正狠狠地瞪着她,朝她大声吼道:“滚出去!”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葛振刚听到叫声,来到床前问:“怎么了?怎么了?”
吴海清捂着胸口两眼发直,嘴里喃喃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