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你做药引,熬制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负屭直言来意,冷冷的,如千年寒冰,低吐着狠绝之语,道出他到她面前的唯一目的,便是以鮻为药,替海中龙主煮汤补身。
“你认错人了。”鱼芝兰撇开视线,半响才出声否认。
“区区一只凡人,怎会识得我负屭?”现在想撇清,不嫌太迟吗?
“”她无言。
“藏起鱼尾,敛起鱼鳞,就以为自己变成了人类?”他弯扬唇角,嘲弄再道:“人类生长老化的速度,与你大不相同吧,再过十年、二十年,依旧是少女模样的你,便沦为他们口中的妖。”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请你离开严家,严家迎客只限当铺,主屋这儿不欢迎不速之客。”她边说,边要转身逃,这是窝囊行径,她也无暇细思。
蓦地,纤细膀子遭钳,轻巧身躯腾空,来不及惊呼,便被俐落抛进严家大湖。
噗通。
消失于湖面的浅蓝身影立即破水而出,狼狈地散了发髻,湿发糊贴在她略显苍白的巴掌小脸上,由于事出突然,她喝了些水,猛烈剧咳,双臂划着水,才不至于没顶下沉。
“你、你做什么?!”她一脸水湿,杏眸圆瞠。
“助你忆起水中生活的滋味。”他脸上没有笑,神情认真。
“你——”鱼芝兰觉得气闷,却词穷无语,贝齿一咬,乾脆靠己之力,一路往湖岸泅去。
“原来不是碰到水就会恢复原样。”负屭跨出桥栏,脚踩虚空,足尖不沾半点湖水,优雅飞腾在她身侧。
他本以为让这条小鮻跌进湖里,便会原形毕露,结果她仍维持人形,笨拙地拍水前游,氐人族足以媲美水中蛟龙的泳姿,在她身上已不复见。
“你已经无法变回人身鱼尾的鮻?”他又问,鱼芝兰不理睬他,半声也不应,一心一意只专注泅行上岸。
负屭衣袂飘飘,仙人临风之姿倒映湖面,冷眸垂敛,淡觑她浸湿的仓惶芳颜,分不清悬挂睫间腮眸的水珠,是拨水时所溅上的水珠,抑是
他捕捉到她一瞬间的无声悄觑,她看着他,眼神悲哀且复杂,镶满太多他不知何以为名的情绪,像是恨,又像怨,更像希冀崩坏的绝望。
她为何如此看他?
陌生的容颜,陌生的眼神,陌生的姓名,他万分肯定今天是头一回见她难道,她从他身上,看到某人的身影?
鱼芝兰难堪地收回被他察觉的注视,潜入湖底,变换泅姿,改以背对他的方式前游,杏眸淌落的泪,融于冰冷池水。
我该吗?
她用了多少年,换来这三个字。
盼着,等着,望着,想着,到现在虽然心思早已乾涸,无波无澜,看见熟悉的俊颜,轻吐决绝狠语,否认与她的相识,竟仍会感到疼痛
我该吗?
她在水底咧开难看笑脸,想嘲弄曾经痴心等待的那个自己。
他不该,她更不该,他们都不该,不该相遇,不该相恋,不该互允永生永世
随着她的深深吸气,大量湖水呛进肺叶,窒息之痛,提醒着她,她早已不再是鱼,水中轻灵悠游的权利,是她自己放弃掉了。
人类,无法在水中大口吐纳、开口说话,当然,也无法痛快地放声哭泣。
她被黑暗包围,手脚仿佛缠上石块,沉得不能挥舞,她曾有最自豪的美丽鱼尾,轻盈拂水便能游上百里,而今只剩蓝色纱裙底下,一双在水中毫无用武之地的腿,美则美矣,纤细匀称,那又如何?它们不能助她溺水时自保,甚至雪上加霜地抽痛僵直,就像那时,她舍弃鱼尾,换取人足时,一样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在下沉,往宽广幽暗的湖底去,水面上的日,越发遥远,而那一抹白,仍伫足原处,冷淡地,看她。
永生永世不离分
我一定会赶来与你会合,等我
等我
她闭上了双眼,失去意识。
“鱼小鱼”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传来急促的施力按压,逼她吐出梗喉湖水,慌乱呼喊她的名儿,闹哄哄地带着凄惨哭音,将她自无疼无扰的黑暗中硬生生拖了回来,逼她面对此时肺叶焚烧似的痛楚。
“你别吓我小鱼快点醒过来小鱼”
“咳咳”鱼芝兰呕了好些水,猛烈咳嗽,好似要咳出五脏六腑,一时间,涕泪纵横,软软身子被人抱紧紧,她恍惚呢喃:“负屭”
“呜呜呜”
不,这哭声,不是负屭,绝对不是
是雪儿,性子活泼可爱的雪儿。
鱼芝兰缓缓止住咳,迷蒙睁开蓄泪的眼,看见自己瘫软无力地仰躺大湖岸边,衣裳湿糊浑身,也连累拥抱着她的雪儿,沾了一胸口的水湿,她满脑子涨痛,思绪四散,仍停留于高傲龙子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教人痛彻心扉的一刻。
此时,哪里还有龙子身影?湖畔凉风拂皱水面,安静得只听见雪儿啜泣。
“你怎么会掉进湖里?!幸、幸好发现得早不然你就给溺死了,你太不当心了,吓死我”
“我掉进湖里?”鱼芝兰混沌重复。不,她不是掉进湖里,她是被人丢进湖里是吗?是吗?!真是如此吗?!说不定,掉进湖里是真,那只龙子是虚,是不曾存在,是她假想出来的幻影,是她相思成疾造就的心魔。“只有我一个人,在湖里吗?”
“还有其他人吗?!我没瞧见呀”雪儿摇头。
“原来是做梦”鱼芝兰仍是使不上力,在雪儿肩上虚脱枕着,强忍胸腔不适,小口小口呼吸,吐纳人类所需的活命气息。
好久,未曾有梦,以为自己已经坚强走出来,无奈梦中的自己,同样懦弱得令人唾弃。
雪儿夥同几个同龄女婢,左右搀扶她回房,帮她拭身更衣,雪儿还贴心地煮了碗热呼呼的辣甜姜茶喂她饮下。她躺在通铺榻上,险些溺毙的虚弱模样,看起来楚楚可怜,八分乾的丝绸长发,披散枕间,漫若涟漪,清丽芙颜带点空洞傻气,雪儿叮嘱她好好休息的声音飘然远去,房里剩下她一人,还身处茫渺遥思,想着似真仿假的情景,想着久违的声音,久违的俊颜,那些全是不存在的
臂膀却传来细微疼痛,方才雪儿为她着衣时,惊呼着:
你手上怎有这么红的痕迹,像是被谁用力捉住?好似还能看出是指痕
不存在吗?
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睡是醒,那人是虚是实
“魟医。”
负屭返回龙骸城,找上药居的魟医,要问个明白。
“呀,六龙子。”魟医赶忙放下手中药钵,揖身行礼,谄媚甜笑。“寻药还顺利吗?”
负屭淡淡颔首,才问:“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所需的鮻,没有鱼尾,只剩人形,药效是否会有影响?”
“六龙子已找到鮻?”也、也、也太快了吧?距离当日请托九条龙子分别去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蟠龙梨、仙酒、金耳、红枣,不到几日,当中最难寻的“鮻”就给找着了?
“嗯。”“人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您未免太有办事效率了吧,不愧是属下最最敬重最最崇拜的龙子”魟医把握阿谀逢迎的好时机。
“运气。”
一种该往人界哪处展开第一步的直觉,而第一步,便寻到他要的药材,不是运气是什么?负屭可不会吹嘘自己的功劳。
“我找到的鮻,不具氐人原貌,徒剩人形——”
不仅不具原貌,连呼吸般容易的泅水竟也能险些溺毙那是本能!与生俱来,和吃食、眨眼一样,不用谁来教就该自动学会——
她就这么沉没下去,久久没再浮上水面,只有几颗泡沫,由她失去踪影之处,飞窜上来,他以为她在耍些阴谋,并未立即出手将她捞起,冷觑她的惺惺作态,身为氐人,溺死是奇耻大辱。
直到泡沫消失,没再陆续冒上来,他看见那袭随着湖水翻腾的蓝色衣裳,离他越来越远,逐渐被湖底灰暗吞噬——
简直荒唐!天底下有哪条海底城居民会溺水?!
他难以置信,呆若木鸡,待他猛然回神,他已潜入湖中,把失去意识及气息的她给救了上岸,收紧扣在她膀间的五指,故意不拿捏力道,抓痛她最好,她要是假死,绝对受不住这股劲儿而露出马脚。当他以单臂将她提至半空,她依旧是软绵绵的昏厥模样,身子轻盈无力,不见血色的脸庞水珠斑斑,凝结在睫上、腮间,一颗颗滚滚落地,长发沾黏白皙肌肤上,掩去泰半面容。
负屭皱眉。这条陌生的小鮻,激起他莫名怒气和心烦意乱。
好好的氐人不做,做什么人类呢?!
在人界会比海底城来得快意吗?!
变成了蝼蚁般一捏就死的人,脆弱虚软,一小泓湖水便能轻易夺命,她的理由为何?!
“六龙子?”魟医连唤他好几声,诚惶诚恐打量负屭一阵青一阵黑的脸色,暗忖他是想到什么不愉快之事,能把那张九龙之中数一数二的俊逸面容给硬生生弄狞?
负屭尚未从严家当铺的那处水湖景致中回神,被他抛置湖畔等待其他人类救援的小鮻应该没有性命之虞,他动手护住她最后一丝气息,不容许她这般轻易死去。
腾云离去时,他回首一眼,见她奄奄一息的荏弱,胸口那股气淤延续至今
“六龙子?”魟医不死心。
负屭迁怒地冷瞪魟医一眼,轻抿的嘴毋须开口,也足以教魟医产生遭人痛斥一顿的错觉。
魟医陪笑道:“您刚刚问,没有鱼尾,只剩人形的鮻,是否影响药效,我趁您发呆不,沉思时翻了一下祖传秘笈,上头提到,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所需正是鮻的金鳞,缺少鱼鳞,这帖药恐会失效,如果她腿上还带有鳞片,应该无妨”
“她已经变成人,腿上没有金鳞。”那时她湿透的衣裙半掀,露出两条纤细匀称的葱白玉足,粉嫩无瑕,几乎不见寒毛或斑痣,更遑论是鳞片。
“这不太妙耶”魟医沉吟,两道长眉快扭结在一块。
“她无法再变回原形吗?既然她能舍鱼尾换双足,同样应该也可以再拿双足换鱼尾。”负屭反过来思考。
“鮻都能变人,再由人变回鮻,是没有人敢打包票说绝对不可能啦”
“只要她变回人身鱼尾的鮻,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由鮻变人已经很痛苦,还要由人变回鮻”魟医咕哝着。
“你怎知道由鮻变人很痛苦?”负屭漠然着俊颜,凛眸瞟他。
“书上写的,我拿给您看咦我记得在这里”魟医翻箱倒柜,从成堆书海中挖出一本又一本以不韧草为页,串集成册的厚重书籍,翻翻那本,找找这本,费去好半晌时间,在负屭不耐烦地转身要走之际,他终于如获至宝地举高一本红皮书,大喊:“找着了!就是它就是它——您瞧,这页写着鱼尾进裂两截,肤肉撕扯,痛似火焚,鳞片剥落,鱼骨一分为二,筋脉挪,鱼鳍化脚掌啧啧啧,光用想像的,我都觉得痛了。”魟医抖两下。
负屭取饼魟医手上书册,略过文字不看,只在乎要用哪种药方或法术才能达成效果。
脱胎换骨。这四字,写在那串血腥描述的最前头。
“这是药名吗?”长指落在“脱胎换骨”上头,询问魟医。
“呃是。”
“给我这帖药。”负屭将红皮书抛回给魟医。
“呀?”魟医愣愣看着负屭朝他摊开的索讨掌心。
“药,脱胎换骨。”负屭声音冷冷淡淡,不愠不怒。
“这这这帖药又不是打开药柜就能随随便便拿个七八九盅出来,它也算稀世奇药之一,得来大不易——”
“我明早来拿。”负屭说完便走,衣袖飘扬,不带走魟医半句罗唆。
“六龙子——”
人影何在?早消失得不见泡沫,只剩他魟医哀嚎般的呼唤,孤孤单单回荡在龙骸城药居中。
“脱胎换骨哪这么容易炼?再说,喝下它,鮻脱骨成人,但能否再变回鮻却没人试过呀”魟医嘀咕不停,心里对于负屭面不改色要对那条鮻做的事觉得胆寒。
然而他也清楚,负屭给了取药的时限,就绝不会有所缓冲,他叹口气,开始从药柜间将一格一格药材拉出,脑袋不自觉地连连摇晃。
“奇哉怪哉,上回讨药,神情还可爱一些,这回怎么态度大不相同,明明讨的都是啧啧,伴龙如伴鬼——变脸变很快的那种鬼”
果然只是一场难分虚实的梦境。
距离鱼芝兰溺水,已是三日前遥不可及之事,那只龙子——也许是她假想出来的男人——自那天后,未曾再出现,使她越来越相信,他不过是偶发梦境中的一抹存在,没有真正来过她的面前,没有亲口对她说出无情狠话
她已经不会再因为梦见他而哭泣,只是惆怅难免,低落的情绪,写在她郁郁寡欢的容颜上。
她是不是开始恨起他来?才会编织一个恶劣梦境,将他摆入,塑造成狼心狗肺的无情人,以陌生淡漠的眼神及口吻,无关紧要地说着他是为寻药而来,必须以“鮻”为药引,熬制一帖灵药,供海底龙主饮用治病。
他在她梦中,已经不再是温柔多情、待她百般呵护的模样,还是她根本忘了他以前是何模样?
“小鱼,你抹太多了。”埋怨里混杂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思绪远扬的鱼芝兰歉然停手,望着自己捧在左掌心里的那尾龙鲤金儿,它好温驯地侧躺,溃烂的鱼鳍鱼鳞覆上一层草药膏,它半边身体仍泡于水里,没有离水窒息之危。
小池畔只有鱼芝兰及龙鲤一尾,方才出声埋怨的人,是谁?
“你恢复情况不错,陈公子或许过两天便会把你移回大池里去。”鱼芝兰对着掌中龙鲤道,若此时周遭有人经过,定以为陈府有个老爱与龙鲤说话的少爷已经很新奇,没料到又来个犯傻的姑娘,也与龙鲤自言自语。
“比起大池,我反倒喜欢小池多一些,大池全是淤泥和青苔,还有慕永倒入鸡鸭鱼肉的浮油,险些闷死我。”龙鲤鱼口一张一合,像在说话,可又不似人类声调,充其量只是呜噜呜噜的吃水声,然而鱼芝兰字字句句皆能听见听懂,一鱼一人,沟通无碍。
“陈公子已经知道不能拿人类眼中的珍稀佳肴来喂养你,大池清淤换水也持续赶工,你就别再用这件事怨怼他。”鱼芝兰笑应。
“你帮我跟他说,池里多放些小活鱼小活虾,我自个儿挑着吃,不用替我准备剥好壳的虾及剔了刺的鱼。”吃起来多没挑战性,口感也不鲜甜。
“好。”
龙鲤金儿尾鳍拂水,形似悠哉。“幸好有听得懂我说话的你来,否则,我不知会被慕永给折腾成啥模样。”
刚开始以为鱼芝兰与寻常人类无异,是在她要求陈慕永及管事以木盆将它盛搬至这处水池时,它因害怕而正欲挣动时,嚷嚷着人类根本听不懂的鱼语“你要干嘛?!”却听见她回答“好孩子,我是来替你治病,忍一忍,别因挣扎而弄伤自己”——
她竟然回答了它?
凑巧,一定是凑巧。
隔日,她再来,带了药膏要替它抹上,它又咕哝着:行不行呀?我长这么大,没听过有鱼儿能涂的药。
行的,不过因为鱼儿潜在水中,药膏会被水冲淡,所以抹上药膏后,最好能稍稍扶着鱼身,让药性渗透发挥,这药膏对鱼儿无害,即便是溶于水,也不会伤到鱼儿。鱼芝兰对陈公子说话,回答的却是它嘀咕的疑惑。
你能听见我说话?它这回直接问了,得到的答案是她垂眸一笑。
后来它才知道,原来是同类。
“陈公子以为他的行为对你是疼爱,完全以人类观点出发,虽显愚昧,但无恶意。”鱼芝兰掌心没入水面底下,让龙鲤金儿泅回池里。
“我知道他的心意,也明白他是好人,只是笨了一点。”金儿鱼头探出池面。
“骂人家笨,口气怎还这么娇羞?”鱼芝兰取笑它。
“我哪有娇羞?!”它甜嗔。
哪没有,现在不正是?
鱼芝兰怕金儿鱼皮薄,经不起戏弄,只能意味深长地冲着金儿微笑,笑它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真羡慕你,我也好想变成人类。”金儿突地有感而发,发出幽幽叹息“我还要修练多久,才能做到呢?我很怕他等不到我修成人形,就寿终正寝”
“我才羡慕你,是条悠游的鱼儿。”鱼芝兰仿效金儿口吻,没有叹息,却同样感慨。
“变成人类不好吗?”金儿困惑地问。
好与不好,岂是点头或摇首所能道尽?
三言两语,囊括不了她的领悟及感受,好的地方自然有,她遇见的人,获得的照顾,全是那般的好,若没走这一遭,这辈子怕是永远不可能认识大家;不好之处却也不会更少,在陆路的满满孤寂和无助
“你是因为爱上人类,才甘愿变化为人吗?你现在已经拥有美丽的容貌,你心爱的雄人类应该很疼爱你吧?”金儿只知她是同类,以为她也是龙鲤,并不知道更多关于鱼芝兰之事,她亦从不开口提及。
鱼芝兰的眸子有一瞬间染上薄亮水雾,然而也仅是氤氲了黑白分明的盈盈秋瞳,并未凝聚成泪,乾爽的雪白双腮间,倒映着日光落在池面,粼粼波光的反射辉芒,一点一点,像未乾泪痕,布满脸上。
鱼芝兰粉唇弯弯,淡淡含笑,摇首道:“我不是因为你口中那些美好的情爱而变化为人,我上岸,是为了活下来。”
“海里危险吗?”金儿的世界只有大池小池,没见过汪洋大海,心虽向往,也只能向往,要是把它丢进咸咸海里,不出一盏茶功夫,它就会翻肚死亡。
“比起太平盛世时期的人界,是危险不少,海虽宽阔,却日日上演为求饱食的杀戮血腥,强食弱,大食小,不是吃,就是被吃,相较起来,这几十年来的人界祥和许多,没有战火,没有恶斗,平静安稳。”
“人界还有分太不太平呀?”
“早些年,笼罩战火中,街上冷清,空气中净是腐屍和腥血臭味。”她所提及的“早些年”很漫长,数十年前之事,金儿尚未出世呢。不愿详述太多教人不舒坦的世间丑恶面,鱼芝兰将话题转向那位元正穿过月洞门,往这儿步来的儒雅男人,目测他走过来仍有一小段距离,加上他文质彬彬的温吞走法,还得费上一些时间,足够鱼芝兰再问一句:“你与陈公子,如何相识?”
“我是他由街上摊贩手上买回的,那时我不过巴掌大,被人钓起,嘴上还破洞流血哩,卖我的人,以为我是黄鱼,要卖人去煮食,是他可怜我,买下我,拿人类伤药替我抹伤口,我也就这么在陈府待下,让他养成现今这副又大又壮的模样。”金儿提及初识回忆,傻呼呼直笑。
“陈公子看起来是个心软之人。”
“对呀,心软到怕我困在小池里会闷,年年替我拓宽池面,心软到怕我无聊,时时念诗给我听,陪我说话,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我也很想回应他说话,不让他被旁人指指点点,说他怪,说他傻,说他犯了疯病,可是我没办法。小鱼,你教教我,你是如何变成人类?”陈慕永越走近,金儿问得越急,想快些得到解惑,这几天,它总是旁敲侧击,想从她口中探知一二。
它想变成人,好想好想,想到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鱼芝兰可以变人,它应该也可以,只要她愿意传授它方法——
“不,我不能告诉你。”鱼芝兰起身,螓首微摇,发鬓随之波动流曳。
“小鱼!”金儿这声唤,陈慕永听不见,他向鱼芝兰走了过来。
“小鱼姑娘。”陈慕永咧开嘴,笑着喊她。
“陈公子。”鱼芝兰福身。
“我家金儿情况越来越好了吧。”
“嗯。”鱼芝兰轻颔,这男人脸上的阳光笑靥,相当耀眼,是个单纯爽朗之人,莫怪金儿倾心了。“所以,我不会再过来,陈公子好好照顾它,我前几日叮咛的几项要点,您多留神。”
“你不再过来了?”陈慕永一脸愕然,还以为能再见她数回,失望之情,全藏匿不住。
“我不好耽误太多正事,毕竟我是严家丫鬟,当家允我拨空来,我已相当过意不去。”
“这样呀”陈慕永面露遗憾。
“小鱼!你、你说不再来是什么意思?我刚刚说错了什么话吗?”金儿吃惊叫喊,在池里啪啪拍水,淩乱飞溅的水珠,仿佛是它此时的慌乱汗水。
鱼芝兰恍若未闻,也不回身看它,任凭它像热锅上蹦然乱跳的鱼儿,说着人类听不见的话语。
“金儿很喜欢你,它一定是听懂你方才所言,舍不得你了”陈慕永如此解读金儿的反应,别说是金儿喜欢她,就连他也对鱼芝兰颇有好感。
她身上恬静致秀的气息,以及对鱼儿的博识,教他佩服,相识短短几日,他与她很有话聊——全是聊些鱼经——她柔柔说话,淡淡微笑,专注听他说些金儿的事时,神情是那般安详宽容,未见半丝不耐,在她身边,很是自在和怡然,一点也不难受,他甚至期待着她每日进府替金儿涂药的时候。
“陈公子,您太多愁善感,鱼儿的行径有时全只出自于本能,无关喜不喜欢、厌不厌恶。您以为您吟念诗词时,它冒出水面是为附和,实际上它不过是上来透透气,并非听懂您词句里的风花雪月,与其面对鱼儿吟诗作对,不如找些知心友朋共用,会来得实际。”鱼芝兰言尽于此,曲膝告退,便要远去。
“小、小鱼姑娘,稍慢。”
鱼芝兰回眸,轻轻扬眉,等候陈慕永道出唤住她脚步的原由。
“关于你治好金儿的酬谢——”
“我说过,不用了。”
“我过意不去,我这支簪子,当做是我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美丽的晶钗步摇,素雅别致,鎏银钗身镶有水蓝色圆晶,仿佛是清澄雨水凝形而成的宝矿,钗尾再串坠两条细长银链,尾端分别各系有同色蓝晶一颗。
晶钗与她的衣裳正是相同色系,陈慕永送礼方面,颇具用心。
“我不能收,谢谢陈公子好意,医治金儿是出自我本身意愿,并不想以此来获取利益。”
“小鱼姑娘我只是发现你髻上没有饰物,之前还有朵蓝色钿花,这几天没瞧见你戴,才、才会一见到这枝簪子便直觉它适合你,你可以不把它当成酬金,不视为获取利益,它、它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你别推辞,好吗?”陈慕永有些言不及义,话说得急急乱乱,杂无章法,一脸担忧着她的推拒。
鱼芝兰低吁,没有过多喜悦,接过晶钗步摇。“小鱼收下便是,抵去所有酬金了,可以吧?”
陈慕永欣喜地开怀而笑,俊颜淡淡红了,再三点头。
“小鱼姑娘,陈府随时欢迎你来看看金儿。”陈慕永一路相送,送至府邸门口,一副依依难舍的模样。
鱼芝兰笑而不应,这一次,不再回首,漠视背后那道遥遥凝望的目光,步履坚定地渐行渐远。
她不会再来,她已经做绝了,斩断金儿的奢念,无论金儿如何修练,短短数十年间,它只能是条龙鲤,只能眼睁睁见陈慕永娶妻生子,或许看他子孙满堂,或许与他生离死别,或许瞧尽陈府代代更迭
它只能是一条爱上人类的龙鲤。
她一点都不愿让金儿误以为它与陈慕永有机会结为连理,怀抱修练成人的奢望,无论做何牺牲,只求能换得和陈慕永相遇相恋。
那太苦太苦了,请别这么做。
当初若也有谁来阻止她,该有多好。
她不要金儿变成第二个她,一条眷恋着水,却再也回不去的鱼儿。
薄薄雨丝,轻缓兜头落下,鱼芝兰与街上行人无异,为躲这阵突来小雨,加快步伐,稍稍宾士起来。
晴时多云,偶阵雨,便是这个时节最习以为常的变化,不消片刻,雨势会下得更剧,她忘了带纸伞出门,明明前两天还记得的。
果不其然,小雨瞬间变为嚣狂骤雨,豆大雨水,哗啦啦倾倒,她躲进一处卖热汤的铺子匠下,因自觉阻碍人家生意而抱歉,便掏出几文钱,要了碗馄饨汤,换取能在铺里躲雨的光明正大。
汤很快便送上来,白稠大骨汤水间,三三两两薄透的面皮包裹着饱满肉馅,浮沉于汤中,洒些葱花提味,乍见不很是寒酸,气味却极香。
鱼芝兰小口舀起吹着,她不爱吃太烫口的食物,无论过多久,总是习惯不来,以前刚踏上这儿时,食物确实是最困扰她的一道难题,酸甜苦辣咸酥软脆,每种口感她都适应不良,几乎只有馒头和白饭是主食,加上她惧火,起灶火煮食更是艰难的工作,她索性生食鱼肉,偏偏这具身体虚弱得不足以接纳人类捞捕上岸的不新鲜鱼类,往往小小一口,足教她吃尽两三日上吐下泻的苦头忆起过往,淡淡的酸,涌上心头。
她是在好久以后才学会生火煮食,第一道凭己之力捏出来的食物是馄饨,她喜爱它煮成之后的别名:团圆茶。团团圆圆,举家围着小火炉,分食在汤中载浮载沉的馄饨。她捏的馄饨不美丽,有几颗还破了,内馅和在汤里,弄浊汤水,可是她告诉自己,下一回定能做得更好,这一次的成果被笑也无妨。她煮了好大一锅,盼望团圆,那锅汤,最终冷了腻了,她一颗一颗慢慢吃掉,隔两日,再煮另一锅团圆,他说他会尽快归来,只是不确定归期,兴许是今天,兴许是明日,兴许要等到后天她想让他亲口品尝她的团圆,贪心地想听他赞美,再见他一口一口将它们食入腹中。
她吃怕了团圆茶。
她不再煮一大锅的团圆茶。
她等不到她想要的团圆。
“已经好几年没吃过馄饨了”调羹舀起一颗,热气窜鼻,暖得好陌生,明知仍烫口,她忍不住张嘴咬下。
皮破肉汁溅,藏在面皮底下的油脂,比起大碗中的汤水还要更烫人,舌尖是先感觉到热灼的痛楚后,才在嘴中嚐到肉香。
她没有吃过热的馄饨,她总是等着与他分享,等到灶火烧尽、汤冷皮糊,才喝掉冷冷的团圆茶,自我安慰着,他有事耽搁,赶不回来,明儿个一定会归来,明日再为他熬煮一锅吧
她煮的汤,总是咸了许多,像海水,比不上摊子老板的好手艺。
她煮不来这样的香。
不知是舌头被烫着的疼,激出乾涩眼眶内的泪水,抑是为那时傻气的自己抱了委屈,她掉下眼泪,和入汤里,形成微不足道的小涟漪。
她小口喝着,热呼呼的汤,似乎更咸一些
雨未停,忘了纸伞之人,不只她一个,有人仿效着她躲雨的路径,钻进汤铺,她本不去留意,直至躲雨人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开,教她此时落坐的一方天地变得更灰、更暗,她才不由得缓缓抬头,水润眸光往那袭洁白不沾水湿的衣裳上挪——
定在她曾经日日夜夜冀盼归来的冷峻面容。
负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