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青磁茶盖沿着杯缘轻轻磨了磨,玉如霞轻轻啜了一口,细声问着颖儿:“谦哥这两天的行程,不是该到河朔牧场开会?”
“呃”颖儿有些吞吐,不大敢抬头看她。
“怎么啦?”
“堡主根本没有去河朔牧场。”
玉如霞的眼神瞬时黯下。
“小南怎么说?”
“三天前,堡主只带着一名随侍的丫头,入夜时悄悄离开了川风苑。”
她僵硬地转过头,捏着手绢儿的手指揪紧得发白。
“有没有说去哪里?”
“堡主没有交代小南。”小南口中随侍的丫头,不说主仆俩也心知肚明。一段对话说到这里,颖儿看看主子哀愁的神色,口气更加怨怼。
玉如霞十指扭绞得更苍白,像她褪尽血色的脸颊。珞江!她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为了那个女孩牧场里有这么多的事,谦哥却放下了一切,带着那个女孩跑得不见人影,独独就是为了那个女孩!
珞江!她哀哀地在心里念着。如今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这一切?谦哥待她向来温温和和的,从不曾像那一天如此狰狞。玉如霞闭上眼,失去一切的恐惧感再度攫住她的心脏。
“小姐,颖儿去问问房总管,或者杨大叔,也许他们都知道”颖儿想劝慰什么,却无端地哽咽。
玉如霞咬着唇,抬起头,灰惨的脸上勉强提起笑容。“也许谦哥只是想放松一下,这事就当就当咱们什么也不知道。”
“小姐”
“没你的事,下去吧!”
走到门口的颖儿平不下这口气,又绕了回来。
“小姐,好不好再找姜夫人商量去,也许,她能替您拿个主意!”
她心乱如麻地看着颖儿,嗫嚅半晌:“这么做可以吗?万一让谦哥知道了”
“小姐,事到如今,你还顾忌什么?”一心想帮主子的颖儿,有些恼怒地喊起来:“再不采取行动,难道要让珞江爬到咱们头上?那个死丫头,连姜夫人都没放在眼底!如果再不合计合计,就等着被赶出狄家吧!”
“我你确定这样好吗?”她掉下泪来,握住颖儿的手。
“走吧!”她半拉半扶着玉如霞。“姜夫人会有办法的。”
他们俩摸黑赶着一辆马车,走了约莫几里路,才到松林子入口;回头看过来时路,全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松林里头一片漆黑。
“你要让我看什么?”她问,见月儿钻进云丛去,随手拿起马车手边的灯笼。
狄无谦伸手取饼她的灯笼,接着捻熄里头的烛火,两人瞬息跌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你怎么”
“再等一会儿。”他拥着她,话中隐隐有笑意。“今晚是月圆的日子,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的用意了,你可以看得到更美丽的东西。”
曲珞江惊愕地望着结在松枝上的白色碎花,一朵朵掩映着月华,菁华璀璨。
“那是什么?”她忍不住轻轻地低喃。
“嘘别说话,一会儿就知道了。”他温柔地开口。
夜风掀开序幕,明润柔滑的月光芒随着拂动的冷峭风势,有如仙子披撒,渐次散开。
一阵风吹开她斗蓬上的小帽,结在松枝上的碎冰花纷纷跟着风姿坠倒在地,像打碎一地的玻璃,清脆脆的迸裂声起,声音听在曲珞江心里,干净无垢。
她无法言语,直到狄无谦体贴地替她拉上斗篷,揽她入怀。
“第一次瞧见?”
“那是什么?”她傻愣愣地问。
“住必外的人只要一瞧见霜花,就知道再过些时候,春天就要来临了。”
“这叫做霜花?”
他点点头。“今年的霜花结得特别好,你很幸运,看到有始以来最美的一次。”
她望着狄无谦,回头再瞧那些银白色的结晶体。这些彩钻般闪耀的霜花,仿佛是天空里习以为见的星子坠落促成;而那些花,又一层一叠地飞进他蕴含笑意的黑眼珠,连她仰首惊愕的脸,都跟在他眸子里缠绵着。
她知道,这一夜,永远会留在她心里,不是因为霜花太美,而是他的用心用情。
“咱们跑一程吧!”
“前头还有吗?”她握住狄无谦的手,不舍地上的碎冰。
他逸出低低的笑声,吻吻她清凉的脸颊。
“有的,很多很多,这段路长得咱们跑一天都跑不完,就怕你会因无聊而抱怨呢!”
“多走几天,不就走完了?!”她为他的笑容而感染了那分喜悦。
他低下头,托起她尖尖的下颚,吐着白烟一般迷蒙的气息。“当然!不过,咱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地走。”
曲珞江怔愣于他口气里的认真。当那些话被逻辑转化为更有力的说明,她呆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牧场的事这么多、这么忙!你”曲珞江俯下头,双唇轻轻呵着他半温凉的手。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她的粉腮贴着他的手,温柔地开口:“你根本不是会开玩笑的人!”
“对你,我永远都是认认真真的。”他转回头,朝前头挥了一鞭,畜儿开始沿着小径迈开步伐,向前头因月光而微弱浮出的路奔驰。
旷野无垠无际,千株万株的松枝同时直指着天空,那晶莹灼亮的水晶花,狂野地飞了起来,跟着马车的速度;有些以强悍的姿态紧抓着树干,有些则纤细地依附着枝桠,一朵接着一朵,目不暇给地跟着他们。
“好”珞江屏息以待,无法用言语形容这种美丽。
“好美,是不是?”
她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环着他恬静地笑起来。“嗯,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花。”
狄无谦停住手,马儿放缓了速度,他仍旧呆凝着她,一会儿才开口。
“我也有幸,瞧见了我见过最美丽的花。”
“别取笑我了。”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抹嫣红覆上了脸,曲珞江笑得娇柔又欢快。
“你总是不相信自己。”他叹了口气。“珞江,你真的很美。”
“来吧!就这样,我替你上幅画儿。”他停下来,扶她下车,又从车里头拖出一个箱子。曲珞江凑上前去,看箱子里头是叠厚厚的宣纸,另外便是一些色墨笔砚。
她一愣!那嫣然姿容依然,只是眼眸望着他的同时,淡淡的笑意掺了更多的柔情。
“我以为你只会画男人的画像儿。”
他在纸上勾勒了许久,才搁下笔,凝瞅着她,笑容吻过她的心。
“我会画的东西才多着呢!将来有机会,一一印证给你看!”
“一点都不害臊!”她点了他鼻尖一下,偎进他怀里。
“冷吗?”
“有点儿。”她环着他的手臂。“这两天没在堡内,可否?”
“房叔知道我在这儿,要真有急事,他会来找我的。”
她抬眼看他。“谦,你总是一个人,连雪阳都不亲吗?”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
“总有个理由吧!”
“我宁愿你多喜欢我一些,而不是净在那儿挖掘我。”他咕哝一声,拉开她的衣襟。新生的胡渣扎进她柔软的胸脯上,惹得曲珞江娇笑连连。
“为什么?”
他抬起头,突然叹了口气:“看来,你是不准备放弃了?”
曲珞江抿着嘴一笑,用手推平他微皱的眉头道:“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
“你已经在逼我了。”
“谦!”
他点住她的唇,无奈地摇摇头。“我没有跟你生气,只是提起雪阳,总会让我想起某些不愉快的记忆。”
“你的妻子?”提到那个称谓,曲珞江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阵酸意。
替她拉好衣襟,狄无谦坠入那黝黯的记忆中,表情是曲珞江熟悉的冷漠。
“妻子?那是他们的说法,我从没承认过这桩姻缘,那是由我爹和长老们决议下的婚事。”
“但你还是娶了她。”
“我不得不!”那四个字掺着许多忿怒。他抖开披风,将自己和曲珞江紧紧围住后才说:“那年因我爹的经营不善,为了解救牧场的财务危机,我必须扛起这个责任。狄家要是悔婚,别说牧场保不住,今天在江湖上也站不住脚。我们禁不起这种羞辱,永家也负不起难堪,他们是让女儿送着大批钱财来的,表面上一切都很风光,其实我比谁都清楚,永家存的是押宝的心态,我不过是个生财工具。”
“唯一让我宽心的,是这些年我投注在这片大地上的心血并没有白费。这四个富庶的牧场,也是我逃避那些不快乐的方法。”他深吸一口气,充满了骄傲。
她诧异地听着,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你的骄傲,怎么背负得下这些东西?”她幽幽地说。
狄无谦颤动了一下,眼底因感动而浮起泪光一般的温柔。这世上,还有谁能像曲珞江,这样深刻懂他的心?
“有一天你会明白,即便是在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执事者,背后都有太多的压力。”
“她不好吗?”她低声问他那死去的前妻。
“那女人性子之坏,岂是一句不好便可带过的?”他嘲讽一笑。
“我奇怪依你的个性,怎么没把她给丢出去?”
“我比任何人都想实践这个行动,但她是我的妻子,总不能做得太过火,不是吗?直到她莫名其妙地死了,留下了雪阳,然后这一切,都已结束了。”狄无谦耸耸肩。曲珞江看得出来,他竭力要淡化这件事留给他的影响,但他做得并不成功。
这或许是他宁愿选择孤独的原因。那两年的婚姻,一定带给他不少痛苦的回忆。
“你对自己涸屏,这一点跟我不太相像。”
“你?难道你不是这样过日子?”
“至少,我从来不会亏待自己。”她轻柔地开口。
“胡说!”他摊开她伤痕斑斑的手。“看看这些,你难道不晓得,看在我眼里有多心疼!”
“人活在这世上,哪能一直都是平平顺顺,不受点苦、不受点伤?”每每提到过去,她总是有些不自在。谎言、欺骗,她永远不知道,狄无谦得知这些后,对她会有什么感觉,那是她不敢去猜想的部分。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做这些事了。”
她茫茫然听着他的声音认真说道,突然整个人埋进他怀中;不要想那些不快乐的事,至少现在她不该想,也不能想!
只要这样就好了,贴着他的心跳,知道他是一心爱自己的,这样就够了。
“我呃送东西来。”放下他平日换洗的衣裳,曲珞江瞅着他,静静地笑着。
“过来。”他跟她招招手。
“有事困扰你?”走近他身前,她被突然而来的拥抱给怔住。
“是不是待会儿的长老会议让你心烦?”
“那女人存心要把我逼疯!”他点点头,声音充满恼怒:“要不是长老护着她,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就可怜如霞,老认不清这点,脾气又好,事事都顺着她!”
“她还是要你娶如霞?”她酸涩地开口。
狄无谦愠怒地点点头。“我已经不止一次说得很明白,我分得很清楚,他们简直是为难!”
“等我娶了你,他们该知难而退了。”把她拉至腿上,狄无谦溺爱地亲亲她。
对,知难而退;虽然她认真地要嫁他,但横在眼前的难题,却不是知难而退可以去掉的。想起了师父,她突然笑不出来,不想让师父失望,更不想狄无谦伤心。
她环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紧紧贴向他。不愿他看穿她眉宇间的愁,就这样让他一厢情愿的幸福着吧!欺骗是一时的,终有一天,她会解释这一切的。
一会儿,狄无谦将她带上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别说话,就这样躺一会儿。”
“谦!”
“才分开一晚上,我就开始想你了。”他温柔地开口。
一句话足以证明太多,也让她的心里更加沉重。她已经不想当那个事事都能自己打理的曲珞江了,有更多的理由,让她想把那些包袱丢去。
爱便是最重的那个包袱;也因为这样,她已经负荷不起师父的期许。
但她也不想让养育她多年的师父失望。
“堡主!”小南在门外怯怯地喊着。
曲珞江身子一僵,本要跳下床,却被狄无谦抱住。
“什么事情?”
“是是姜夫人。她和几位长老,请你开会去。”小南忧虑地回答。
“有特别的事情值得她这么劳师动众?”狄无谦脸色顿时绷了起来。
“小南,你去回覆他们,要开会,把时间延后敲定,眼前我没空。”
觉怀里的她有些不对劲,狄无谦疑问地扳过她。
“想什么?”
她摇头,沉默着把狄无谦的头发解开;接着,珞江也把自己的头发解开,顺势梳理而下,抓起一把他的发,就这么顺了顺,仔细编结起来。
“你在做什么?”他覆着她的脸颊,轻柔地问。
“做夫妻。”她抬起目光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开始专注地编著辫子。
“做这辈子的结发夫妻。”不等他有所回应,她又加了一句。
狄无谦的呼吸梗在喉咙间。他为她的柔媚而倾倒,他抬起她的下颚,想看进她灵魂的深处,究竟还有多少他没见过的美丽?
那眼眸里的表情似曾相识,有惊艳,也有些震愕,还有更多的探索。曲珞江确定她见过狄无谦这样的神情,但一时间,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不愿意?”
等了等,他却一直没有说话。
“好不好?”她沉静地问,心里却开始懊恼。她释出的感情,似乎超乎她想像的起了变化,只要见到他,她就会忘了冷静自制,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大步冲去。
蹦起勇气抬头看着狄无谦,心底已有准备面对即将而来的难堪。
结果他没有颔首或摇头,只是温柔地凝娣她,垂手覆住她在两人发间游移的一双柔荑。“我在想,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天分,可以跟你拜师学艺?”
“你想学什么?”她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忘了那分尴尬。
“编辫子。”
“编辫”她又是一怔,然后,眼泪快速地涌上她的眼。
“你这个狄家堡的堡主,学这女人家的玩意儿做什么?”她问,屏息等待他的答案。手指头捏着那编了一半的麻花辫儿,又怕是真的,又怕是她想错了。
狄无谦低下头,吻开她那因不安而微微绷紧的秀眉;他猜想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紧张。
“不止这一辈子,来生,我要替咱们一道结发!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跟你生生世世。”
“无谦无谦”曲珞江回身抱住他,只能微笑地叹息再叹息。她想,他永远不会了解,这些话对她的意义!
那个“总有一天”却发生在两天后,从狄无谦交给她一个盒子开始。
“一会儿你替我转交给如霞,她知道这该放在哪儿。”
“呃”“这东西很重要,你要小心些,别弄丢了。”
“呃?”她瞪着他,隐隐猜得出来这大概是什么东西,只是她仍不大相信地看着锦盒。
“好奇吗?这是七采石。”他微微一笑。“珞江。”
“呃没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她抬起头赧然地笑了笑,知道自己方才瞪着盒子的举止失态了,可是她忍不住。
这是七采石啊?多少人急欲得之却施不上手,而现在它就在掌心里,只等狄无谦离开,它就独自与她为伍了。十多年熬过的长长等待,也可以就此告终。
见曲珞江仍瞪着盒子不吭声,狄无谦被她那股傻样给逗笑了。
“七采石没有你想像的这么了不起,它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治愈天底下各类奇毒。”
她错愕地望着他。“如果只能疗百毒,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抢它?”
“你怎么知道狄家堡外的人,每个人都想得到它?”狄无谦狐疑地问。
“呃”她有些心慌:“我我进狄家前,有一回在客栈落脚,听那店伙计说起来的,说这石子
“这石子怎么样?”
她吞吞口水,还是挥不开心里流窜的兴奋:“说这石子是天上来的,谁得到它,谁就能取代狄家,成为天下巨富!”
狄无谦瞪着她半晌,忽然爆出笑声。
“我说错了?”对他的反应,曲珞江困惑不已。
狄无谦仍停不住笑声,边笑边摇手。“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费尽心思要这颗石子,今天是我第一次听到外人对那七采石真正的说法!”
“你觉得很好笑?”
“不,我只觉得愚蠢。”他咳了咳:“你真以为只要拥有一颗石子,就能变成有钱人?”
“当然不是!”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无比,就像狄无谦说的那些愚蠢人。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她对七采石的心态,何尝不是跟那些人一样?
“这些都要靠努力的,要是真靠七采石就能拥有一切,今天我就不会跟长老们闹得这么难看了。”
“这么说是没错,但外人的想法里”
他轻柔地捧住她的脸,笑着亲亲她的鼻尖。
“我只在乎你的想法,其它的,何必管这么多?”
她点点头,几乎是以一种苦涩不堪的心情捏住锦盒。是的,他只在乎自己,那么自己呢?
曲珞江凝视他的眼睛,这么深邃、这么遥远,她突然有种想坦白一切的冲动!
如果把这些话告诉师父,他会相信这锦盒里只是个被过分流传夸饰的石子吗?
不!他们绝不会相信的!曲珞江心脏抽紧。师父是如此顽固,而曲承恩被“利”字薰昏了头,他们怎么会相信呢?
“珞江!”
“嗯,所以,这石子如果丢了,对狄家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她努力地把语气装得淡然,避免他看穿什么。
“当然不!”狄无谦失笑。“这石子是狄家的精神象征,百年来如此,狄家未崛起时有它,狄家发达时更不能少了它。姑且不论它在外人眼中的价值怎样,这是上一代亲传下来的,倘若弄丢了,怎么跟宗亲交代?如果有外人能拿走它,也表示堡内防守不严,传出去多少对狄家有伤害。”
她愣愣地听着那些话,一时间心绪茫然,不知该如何自处;倒是狄无谦收住笑。
“珞江”
“嗯。”她慌乱地抬起头。
“如果有一天我一无所有,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她胡乱的点点头,无心研究他那复杂的口气。
“嗯。”狄无谦笑了,气息轻柔地呵着她因挣扎而不安的脸颊。
“我去会议厅了,过两天,咱们再见面。”
分开的身子突然因她伸出手而再度连结,曲珞江看着他,不懂为什么心会没来由地抽痛着是这锦盒把她胸口逼得大紧吗?还是疼怜他又要去面对那些打压人的责任?
“你你会好好的吗?”
“只是去开个会,别担心。”他失笑,低头亲吻她忧心的唇。
“好。”她点点头,漾着笑,沉重地送他到门口。
冷风抚着发烫的脸颊,待曲珞江真正清醒时,她的人已出了狄家堡。
对狄无谦的吩咐,她终究失职了;未曾把盒子交给任何人,只留下一封信。
身上的装束已换成简便的牧场堡作服,入夜后,往松林那条路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无人看守;只要狄无谦还在会议厅面对那些长老,这段时间,够她从容逃进东方那个繁华市镇,等她到了京里,再搭几日船
马鞍上回头,曲珞江看着暮色深远中那黑黝黝的狄家堡,心底的感情一点点复苏,和她的所作所为交战。
如果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内心煎熬着,伸出手扭住缰绳,下意识抱住锦盒。
“不!”曲珞江咬牙。苍茫的冷风中,大喊一声后,快速拍鞭,发狠似的催着马,急促地朝那条松林大道奔去。
对不起,无谦,真的对不起!等我回来,这一切我都会解释清楚。等我!无谦,请你一定要等我!她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期望狂风能将她两颊的泪水给拂干。朝霞阁内,颖儿整个身子蹲下来,握着抹布仔细擦着茶几底部的每一寸。
“颖儿。”
听到那声音,颖儿抬起脸,整个头撞上桌角,疼得哀叫了起来,顾不得先护着头,她慌张地起身站好。“姜夫人好。”
“要你帮忙清理这儿,辛苦了。哟!”姜幼玉食指抚过茶几面。“这块小地方也弄得这么干净,你真花心思呀!”
“这没有什么,夫人您您要做什么?”颖儿难为情地笑笑,但是在看清姜幼玉手上拿的刀刃后,她丢开抹布,整个人惊吓得朝后移去。
下一秒,她连话都说不全了。颖儿只是瞪大了双眼,似乎不太确信那把刀尖就这样快狠准地插在自己的心窝上;她朝前一扑,抓住握刀的手臂上,黑黝黝的瞳孔里残留着凶手的脸,然后慢慢地黯了下去。
“不施点手段,难以激起无谦对那丫头的恨。为了如霞,只好牺牲你了。”姜幼玉扳开她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小香袋,将荷包随意扔置地上。
“我想,这样子就足以让无谦改变心意了。”她喃喃自语。
她注定是要稳稳留在狄家堡一辈子的。她是狄啸天的女人,不论为妻为妾,谁都不能动她分毫;长老们的支持对她来说还不够,她要完全巩固自己的权力。
“阿姨,你有没有瞧见珞江,谦哥说她会把七采”边走边说走进来的玉如霞睁大双眼,看着血泊中的颖儿,惊恐地覆住了嘴。
“颖儿!”她尖叫着去扶住丫环,颖儿软绵绵地倒着她怀里,动也不动。
“人是珞江杀的。”无视这般血腥的场景,姜幼玉忽而起来接下她的话。
“但”她瞪着姜幼玉渐渐而起的笑。
“人是珞江杀的,你要这样对每个人说,包括狄无谦,知道吗,这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好,别搞砸我的计划。”姜幼玉笑着捏住她的臂膀,十指几乎掐进玉如霞的手臂。
“不不”她抱住头,遮去视线里呼吸已断的颖儿,遮去姜幼玉美若蛇蝎的笑靥。不!这只是个恶梦,天大的恶梦!
“你跟我在同条船上,你不得不说,如霞,你不得不帮我!”姜幼玉摇得她昏天暗地。“听到没有?”
她抬起头瞪着姜幼玉,一双眸子落下斗大的泪来,她忘了说什么,也什么都不会说了。
那方森冷石桌围坐了一群年老的长者,长桌彼端,预留了一个位置。当狄无谦把门推开时,他们全都抬起头,陪立在一旁说话的房总管收住了口,对他微微点头,然后才从容地走到一边去。
面对此情此景,狄无谦有说不出的恼怒;就像八年前他“被”人决定的婚事,当傀儡的滋味和代价,至今他心底仍有余怒。
这些长老里,除了狄傲然算是狄家人,其余全是他母亲娘家的堂兄表弟。狄无谦大清楚这些人存在的意义;权势令人腐败,这群人泰半都是这样。挟着长者尊荣,对他切身的每件事,都非加以掌握,才能满足他们心里的权力欲。
“无谦,坐下。”最年长的狄傲然拈拈胡须,威严地说道。
“主题是什么?”他开门见山,也不跟他们啰嗦。
“听说你带着一个小丫头,离开牧场两天。”另一位狄家长老水云生等不及,首先发难。
他突然明白他们的目的。这些人全是冲着曲珞江而来的,而积极促成这场批判大会的,除了姜幼玉,还会有谁?
愚蠢!狄无谦满脑子只有这句话可以形容这场会议。他瞟过会场,不见要找的女人,心里才想起来,长老会议,女人是不被允许参与的。
“水长老听谁说的?”他打定主意抱胸以待。趁此会议,把他和曲珞江的婚事敲定吧!也好粉碎这女人的春秋大梦。
房总管抬起头,狄无谦不再说什么。他心底清楚,被拖进这场是非,房总管有多么无奈。
“房总管,你说!”水云生命令。
“这场会议的目标并不是房总管,何必多此一举呢?”狄无谦坦然说道,众长老诧异地各自对望。
“你是狄家的执事者,我们并没有权力限制你该做什么。只是你应该清楚你的身分地位,这般作法,似乎有欠妥当。”狄傲然清清喉咙,不急不缓地开口。
妥当?什么叫妥当?狄无谦陡然冒起怒气。每回提狄家堡的责任,率先牺牲的总是他这个身分、地位都了不起的执事者。当他们为了满足自我私欲,一次一次削分掉牧场利益的时候,可曾想过什么叫“妥当”?
他心里连连冷笑,表面上却默不作声。
“无谦,你是糊涂还是真不懂?”最靠近他的长老庆倚令说,语气全是火葯味。
“我知道,但这一切跟珞江无关。”
“她叫珞江?”狄傲然炯炯有神的眼眸一闪。
“是的。”
“你清楚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过去,还有她进狄家的目的?”
“那不重要。”
“很好,那么你打算收这个珞江当二房吗?”水云生憋着怒气开口。
“想都别想,她只有一个身分,就是狄家的当家夫人。”
所有人皆错愕地忘了反应,只有房总管微微一笑,似乎了然于心。
“胡闹!简直胡闹!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不成!看看无尘,虽然他是庶出,但是攀上的亲家可是至尊至上的皇家。咱们狄家说出去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大江南北多少名门闺秀等着让你挑、让你拣,谁晓得你居然这么不成材,想娶个奴才!”水云生大拍桌子骂出声。
“那又怎么样?”狄无谦嗓音一贯冷淡平稳。长久以来,他就痛恨这种势利的比较态度。过去,为了挽救财务岌岌可危的牧场,他没理由,也没权利反对;现在的他,再也不让自己被人摆布,这一次说什么他都要保护自己和珞江。
“为狄家该做的,我都做了,至于我的妻子,八年前你们替我决定过一次,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忿怒的水云生还想说些什么,狄傲然开了口,口气也不甚好:“你不要忘了,也是因为那场婚事,才有今天的狄家。照你的意思,是决定置狄家的面子于第二位了?”
面子!面子!他要真狠心不顾面子,早用金银珠宝把这些老家伙扔出狄家去!狄无谦显然也冒火了。“没错!”他低吼:“我就是这个意思!”
“岂有此理!”庆倚令震怒无比。
“要不你们,就废了我这个堡主。”他不忌讳与他们撕破脸,一句话便堵了所有人的嘴。众长老全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显然狄无谦的反应超乎他们所想的激烈。
“十年前你们逼走了我大哥,因为他一来庶出,二来大娘家世不好,为的是什么?血统不纯,哼!两年后你们让我娶了永家小姐,她未生子,基于面子,你们要我休掉她。就算是个奴才,也不该这样被对待,然后她莫名其妙地死了,你们又为了面子,没有解释,给永家一笔钱了事。我忍,我不说话,是因为我敬你们,不要动不动就抬出堡主这位置来吓我,我不稀罕!今天我好不容易碰到我想要的人,你们又开始用面子来压我,也许当我脱离堡主这个身分,那时才能跟珞江‘门当户对’吧!”
大厅里气氛死寂,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就连水云生也收了性子,脸色灰白地坐下来。
狄傲然紧闭双唇;要狄无谦离开狄家,那是万万不能的事。狄家血统一脉单传,他们还是不承认狄无尘的身分,更别说他人还在朝中担任要职,不能回来接掌,眼下除了狄无谦,家族里根本没人脑聘起这繁复又庞大的责任。
狄傲然很清楚这位侄儿的硬脾气,敢说这种话,肯定是有备而来。
“房叔!”狄无谦头也不抬,寒着脸叫唤房总管。
“少主。”
“回头把狄家所有帐列成清册,交给长老们。”
房总管没说话,低声应是。
“慢着。”狄傲然颓然地制止。
“大伯知道我的意思。”他站起身,欲朝门口走去。
“如果那个叫珞江的丫头,是为七采石而来呢?”水云生尖锐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狄无谦再也忍不下这火气,他冷冷地扫过众人一眼。“我说过了,这纯粹是狄家内部的事,不要把她扯进来,我也不想听到任何中伤她的话!”
庆倚令忿怒地直喘。“你被她迷昏了,你完全被那个小妖精迷昏了!”
狄无谦扫了他一眼,庆倚令随即被那不怒而威的眼神给吓得噤声。
恨恨地别过脸,庆倚令心里充满了对他掌握无力的忿恨。“我是为你着想。”
“你们为我想得未免太多太多了。”狄无谦嘲讽地说。
“无谦,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我们也不能说什么,但至少你先把一个人的话听完。空穴来风的事,我们是不会说的,幼玉”狄傲然扬声命令,大门应声而开。姜幼玉走进来,轻轻对每个人福了一福。
就像过去的经验,每个人的立场仍不偏向他。狄无谦坐下来,眼神仍一般坚定,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吧!”狄傲然疲累不堪地说。
在狄无谦的注视下叙说曲珞江,需要极大的勇气,但姜幼玉已经豁出去了,她的手臂被颖儿抓出的几道血痕犹新,还有她来不及拭净的手指,残留着曲珞江信笺的灰烬。这些都提醒她,不容再回头。
活着必有活着的理由,颖儿死去的代价不能白付,她必须把筹码压在这一局,只要能捱过这关,将来她能为自己争取到的,一定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