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孩子,我们俩聚在一起,是一种奇特命运的安排。我看你是变成野蛮人的文明人,而你看我则是天意要变为文明人的野蛮人(是何意图,我也不得而知)。我们二人从两个极端进入人生,你到我的位置上来安歇,而我也曾坐过你的位置:因此,我们俩看待事物的观点,也势必截然相反。可是,对你我来说,这种地位的变动,究竟谁是最大的赢家,谁是最大的输家呢?只有神灵知道,因为最无知的神灵,也比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聪明。
我母亲在密西西比河畔生下我,到下一个花月1,距今就有——
1即5月——作者原注。
七十三次降雪1了。那时,西班牙人刚在彭萨科拉湾落脚,还没有一个白人到路易斯安那定居。我刚刚数到十七次落叶2,就和父亲,乌塔利西武士一道出战,对抗佛罗里达强大的部落摩斯科格。我们和西班牙人结为同盟,在莫比尔河的一条支流上激战。然而,阿里斯古依3和马尼杜神不助我们。结果敌人获胜;我父亲战死,我在保卫他时两处负伤。唉!当时我怎么没有下到灵魂国4呢,也免得后来在世上屡遭不幸!可是神灵却另有安排:我被溃逃者带到圣奥古斯丁5——
1以降雪计年,即73岁——作者原注。
2以落叶计年,即17岁。
3即战神——作者原注。
4即地狱——作者原注。
5圣奥古斯丁:美国最早的城镇,由西班牙人始建于1565年。
来到西班牙人新建的这座城镇,我很有可能被抓走,送到墨西哥矿山。幸而,一位西班牙老人被我的年轻和淳朴所打动,收留了我,把我介绍给他胞姐。他名叫洛佩斯,是卡斯蒂利亚地区人,没有妻室,同胞姐一起生活。
两位老人待我十分亲热,精心培育我,给我请来各科的家庭教师。我在圣奥古斯丁住了三十个月,厌倦了城镇的生活,眼看着越来越委靡不振:我时而直愣愣的,一连几小时凝望远处的密林冠顶,时而坐在河边,凄苦地注视着流水。我想像着这波浪所流经的一片片树林,心灵便充满孤独之感。
我渴望重返荒原,再也忍不住了,一天早晨,便换上土著服装,一手拿着我的弓箭,一手托着欧洲人的衣裳,去见洛佩斯。我把那套衣服还给我的慷慨的保护人,扑倒在他脚下,不禁泪下如雨。我咒骂自己,谴责自己忘恩负义,我对他说:
“我的父亲啊,到头来,你本人也看明白了,我若是不重过印第安人的生活,就非死掉不可。”
洛佩斯非常诧异,他想打消我的念头,向我指出我会碰到的危险,可能会重又落入摩斯科格人的手中。然而,他见我义无反顾,便失声痛哭,紧紧搂住我,高声说道:
“走吧,自然之子!恢复你作为人的独立性吧,洛佩斯绝不想剥夺你的自由。我若是还年轻,就肯定陪同你去荒原(那里也有我的甜美回忆!),把你送回母亲的怀抱。回到森林之后,你有时也要念起收留过你的这个西班牙老人,而你要去爱人类的时候,记住你对人心的第一次体验,就完全有利于这种爱。”
最后,洛佩斯祈祷上帝保佑,尽管我拒绝信奉基督徒的上帝。接着,我们就挥泪而别。
我这样忘恩负义,不久便受到了惩罚。我缺乏经验,在树林中迷了路,正如洛佩斯所预言的那样,被一伙摩斯科格和西米诺尔人捉住。他们一看我的服装、头上插的羽毛,就认出我是纳切斯人。他们见我年轻,捆绑我时绳索勒得不太紧。那伙人的头领叫西马干,他问我的姓名,我回答道:
“我叫夏克塔斯,是乌塔利西的儿子,是削了一百多摩斯科格英雄头皮的密斯库的后裔!”
西马干对我说道:
“好啊,夏克塔斯,你这乌塔利西的儿子,你这密斯库的后裔,这回痛快了;一到大村子,就把你烧死。”
我接口说道:“那好极了。”随即就哼唱起我的挽歌。
我尽管被俘,头几天就禁不住赞赏起我的敌人。这些摩斯科格人,尤其他们的盟友西米诺尔人,都那么欢欢喜喜,洋溢着爱和满足。他们的步履轻捷,待人平和而胸怀坦荡。他们爱讲话,讲起来口若悬河,语言和谐优美而又明白易懂。那些尊长虽然上了年纪,也不减淳朴快乐的性情,好似林中的老鸟儿,一听见子孙唱起新歌,就要随声附和。
随队同行的妇女见我年纪轻轻,都表露出一种温存和悦的怜悯、一种善气迎人的好奇。她们问我有关我母亲和我幼年的情况,想知道我的苔藓摇篮是否吊在枫树的花枝上,是否由风儿推着在小鸟儿窝边摇摆;继而,又问我的心态,提出一大串问题,问我是否梦见过白鹿,秘谷中的树木是否教会我恋爱。我天真地回答这些母亲、妻子和女儿的问题,对她们说:
“你们是白天盛开的鲜花;黑夜就像清露一样爱你们。男人一离开母腹,就是要吮吸你们的乳头和嘴唇。你们的话有魔力,能抚慰所有痛苦。这就是生下我的人对我讲的,可是她再也见不到我啦!她还对我说,处女是神秘的鲜花,到僻静的地方才能找到。”
这些赞美深得这些女人的欢心,她们塞给我各种各样的小礼物,给我送来核桃酱、枫糖、玉米糊、熊腿肉、海狸皮,以及用来装饰我的贝壳、为我垫着睡觉的苔藓。她们同我一起唱歌,欢笑,继而想到我要被烧死,又纷纷流下眼泪。
一天夜晚,摩斯科格人在一片森林边缘宿营。我坐在“战火”旁边,由一名猎人看守,忽然听见草上悉索的衣衫声音,只见一位半遮面纱的女子来到我身边坐下。她的睫毛下滚动着泪珠,而胸前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她美得出奇,脸上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贞洁和激情的光彩,特别引人注目,具有无法抵御的魅力。她不但非常美,而且极其秀雅温柔,眼神里流露出锐感多情和极痛深悲;那粲然一笑,更是美妙绝伦。
我以为她是“临刑之爱的贞女”即派到战俘身边给他坟墓施魔法的贞女。我一确信这一点,虽不惧火刑,心里也一阵慌乱,结结巴巴地对她说:
“贞女啊,您配得上初恋的爱情,生来不是为了临刑之爱的。一颗很快就要停止跳动的心,很难回应您的心声。怎么能将死和生结合起来。您会引得我苦苦留恋人生。但愿另一个人比我更幸运,但愿长长的拥抱将青藤和橡树结合起来!”
于是,少女对我说:
“我根本不是‘临刑之爱的贞女’。你是基督教徒吗?”
我回答说,我从未背叛过自己部落的神明。印第安姑娘听了我的答话,浑身不禁一抖,她对我说:
“真可怜,原来你是个地道的邪教徒。我母亲让我入了基督教。我叫阿达拉,父亲就是戴金手镯的西马干、这一部落武士的首领。我们正前往阿帕拉契克拉,到了那里你将被烧死。”
阿达拉说罢,便起身走开了。
(夏克塔斯讲到此处,不得不中断叙述。往事像潮水一般,冲入他的脑海,失明的眼睛涌出泪水,流到饱经风霜的面颊上,好似深藏地下的两股泉水,从乱石堆中渗透出来。)
(老人终于又讲道:)
我的儿子啊,你瞧,夏克塔斯以明智著称,其实很不明智。唉!我亲爱的孩子,人眼睛瞎了,还能流泪!一连好几天,首领的女儿每晚都来和我说话。睡眠从我眼中逃逝,阿达拉占据我的心,犹如祖居的记忆。
走了十七天,在蜉蝣将出水的时分,我们踏上了阿拉丘亚大草原。草原四周丘峦连绵不断,林海叠浪连天,有柠檬树林、玉兰树林和绿橡木林。首领高喊一声到达,队伍就在山脚下扎了营。我被看押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靠近在佛罗里达十分有名的“自然井”绑在一棵树脚下,由一名颇不耐烦的武士守着。我被看押在那儿不大工夫,阿达拉就从泉边的枫树林出来,她对那摩斯科格英雄说:
“猎人啊,你若想去打狍子,那就让我来看管俘虏吧。”
武士一听首领的女儿讲这话,高兴得跳起来,他从山丘顶直冲下去,在草原上撒腿飞跑。
人心的矛盾多么奇特啊!我已经像爱太阳一样爱这位姑娘,那么渴望向她倾吐内心的秘密,不料事到临头,我却心慌意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觉得这样单独面对阿达拉,还不如投进泉里喂鳄鱼。荒原的女儿也和她的俘虏一样六神无主,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们的话语让爱神给夺去了。阿达拉终于鼓起勇气,这样说道:
“武士啊,捆绑得并不紧,您很容易就能逃走。”
我一听这话,舌头又大胆起来,回答说:
“捆绑得并不紧,姑娘啊!”我却不知该如何把自己的话讲完。
阿达拉犹豫片刻,又说道:“逃走吧。”她随即给我解开捆在树上的绳索。我抓住绳索,又塞到这敌对部落的姑娘手中,强迫她美丽的手指握住,高声对她说:“绳索拿过去,再捆绑上!”
“您真是丧失理智了,”阿达拉声调激动地说道“不幸的人啊!你还不知道自己要被烧死吗?你想怎么样呢?你没有想一想,我可是一个令人畏惧的首领的女儿啊!”“从前,”我热泪滚滚,回答说“母亲也用海狸皮包着我背在背上,父亲也有一个漂亮的茅屋,他的狍群饮遍了千百条湍急的溪水。可是如今,我没了家园,到处流浪,一旦死了,也没有个朋友用草盖住我的遗体,以免招来苍蝇。谁也不会理睬一个不幸的陌生人的遗体。”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阿达拉。她的泪珠滚落到水泉里。我激动地又说道:
“啊!你的心声,如果跟我的心声一样该有多好!荒原不是自由的天地吗?森林不是有我们的藏身之所吗?生在草房木屋的儿女要想幸福,还需要那么多东西吗?比新郎的初梦还美丽的姑娘啊!我最亲爱的人啊!要敢于跟我一道走。”
这就是我所讲的话。阿达拉则柔声回答我:
“我的年轻朋友,您学会了白人的花言巧语,不难欺骗一个印第安姑娘。”
“什么!”我高声说道“您称呼我为您的年轻朋友!唉!如果一个可怜的奴隶”
“那好吧!”她说着,就伏到我身上“一个可怜的奴隶”
我又热切地说道:“用一个吻来保证你的诚意!”
阿达拉听从了我的恳求,犹如一只小鹿用娇嫩的舌头勾住吊在陡峭山崖的藤萝粉花上,我也久久悬挂在我心爱姑娘的嘴唇上。
唉!我亲爱的孩子,痛苦和欢乐仅有飓尺之隔!阿达拉给我爱的第一个信物,又恰恰要毁掉我的希望,这谁能相信呢?老夏克塔斯的白发啊,听见首领的女儿讲出下面这样的话,你该有多么惊诧:
“英俊的战俘啊,我简直疯了,顺从了你的欲望。然而,这种炽烈的恋情会把我们引向哪里?我信奉的宗教要把我同你永远拆散
我的母亲哟,你干的是什么事儿啊?”
阿达拉戛然止声,不知什么致命的秘密,刚要说出口又咽了回去。她的话把我投入绝望的境地。我高声说道:
“那好吧!我也会像您一样残忍:我绝不逃走。您会看到我在熊熊的火焰里,您会听见我的皮肉被火烧得吱吱的响声,让您兴高采烈吧。”
阿达拉抓住我的双手,高声说道:
“可怜的年轻异教徒,你实在叫我怜悯!你是想让我哭碎了心吗?真可惜,我不能跟你一起逃走!阿达拉哟,你母亲把你生下来多么不幸啊!您怎么不跳进水泉里喂鳄鱼呢!”
这时,太阳西沉,鳄鱼开始吼叫起来。阿达拉又对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吧。”于是,我拉着西马干的女儿来到山脚下。这里,群山犹如岬角插入草原,形成一个绿色海湾。这里荒野十分壮美,一片静谧。仙鹤在巢中鸣唱,树林回荡着鹌鹑单调的歌声、虎皮鹦鹉的鸣叫、野牛的低吼和西米诺尔牝马的嘶鸣。
我们几乎是默默无言地漫步,我走在阿达拉的身边,而她还拿着我强塞回去的那段绳索。我们有时潸然泪下,有时又强颜欢笑,时而举目望天,时而垂头看地,侧耳聆听鸟儿的歌声,抬手遥指西沉的落日,两个人亲热地手拉着手,胸口忽而急促起伏,忽而和缓宁贴,还不时地重复夏克塔斯和阿达拉的名字啊!恋爱的第一次漫步,这种记忆无疑十分强烈,哪怕经历了数十年的磨难,还依然搅动着老夏克塔斯的心!
心中激荡着炽热爱情的人,多么不可理解啊!不久前,我丢下慷慨的洛佩斯,还要不顾一切危险去争取自由,可是女人的一瞥,刹那间就改变了我的志趣、决心和思想!我的故土、家园和母亲,甚至等待我的惨死,我都统统置于脑后,凡是与阿达拉无关的事情,我都转而漠不关心了。我无力达到成年人的理性,就突然又跌回孩童的状态,非但不能丝毫规避等待我的种种不幸,而且连吃饭睡觉也得让人照顾了!
我们在草原上游荡之后,阿达拉再次跪下求我离开她,可是无济于事。我却和她针锋相对,说她若是不肯把我重新捆在树上,我就自己回到营地。她被迫无奈,只好满足我的请求,指望下一次来说服我。
次日就决定我的命运了。大队人马快到西米诺尔人首府科斯考维拉了,便停在一座山谷里。这些印第安人,联合了摩斯科格人,组成了克里克联邦。到了深夜,那位棕榈之国的女儿又来看我,把我带进一大片松树林,再次恳求我逃走。我先不回答,只是拉起她的手,迫使这只惊慌的小鹿和我一起在林中游荡。夜色极美,天神抖动着浸透松树清香的蓝色长发,我们还嗅到淡淡的龙涎香,那是伏在河边柽柳丛中的鳄鱼身上散发出来的。皓月当空,没有一丝云彩,清辉洒在密林朦胧的树冠上。周围寂静无声,惟闻远处响彻幽林的难以名状的和鸣,好似孤魂在空廓的荒原上哀叹。
我们从树木之间的缝隙望见一个手执火炬的青年,酷似踏遍林海唤醒大自然的春神。那是个恋人,要到心爱姑娘的茅屋去探询自己的命运。
假如姑娘弄熄了火炬,她就是接受了对方的心意;假如她不弄灭火炬而蒙上面纱,那她就是拒绝求婚。
那武士隐身在暗地儿里,轻声歌唱:
我要抢在太阳脚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顶,
要寻找我那单飞的鸽子,
来到这片橡木林。
我给她戴上贝壳项链:
三只赤贝象征我的爱,
三只紫贝表示我的不安,
三只蓝贝意味我的期待。
米拉的眼睛,
银貂一样亮;
米拉的头发,
稻田的轻浪;
米拉的嘴唇,
镶珍珠的红贝壳;
米拉的乳房,
孪生一对白羊羔。
但愿米拉吹熄,
我的这支火炬!
但愿她的嘴唇,
给它撒下快乐的阴影!
而我要让她受胎怀孕。
她那丰满的乳房,
将维系着祖国的希望;
而我抽着和睦的烟斗,
俯身摇篮瞧我的儿郎!
啊!我要抢在太阳脚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顶,
要寻找我那单飞的鸽子,
来到这片橡木林!
那青年就这么唱着,他的声音深深地搅动了我的心灵,而阿达拉的脸也陡然变色了。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然而,另一个对我们俩同样危险的场面,转移了我们对这一情景的注意。
我们经过一座婴儿的坟丘。这座坟丘在两个部落的边界,照习惯垒在路边,好让去水泉的青年妇女将无辜孩子的亡灵招入腹中,将其带回家园。这时,我们看见一些新婚女子渴望做母亲的温馨,来到这里,她们以为瞧见孩子的灵魂在花朵上飘荡,便微微张开嘴唇,要把它迎入体内。继而,那真正的母亲来了,她将一束玉米、几朵白色百合花放在坟头,又往泥土上洒些自己的乳汁,然后坐到湿润的草地上,声调哀婉地向她的孩子诉说:
“我的新生儿啊,你躺进大地的摇篮,为什么我还要为你流泪呢?小鸟儿长大了,就应当自己去觅食,可是它在荒野里找到的,尽是苦涩的籽粒。至少你还不懂得伤心流泪;至少你的心没有受到世人贪婪的威胁。花蕾在花苞里就枯萎,带着全部芳香逝去,如同你呀,我的儿子!带着全部童真逝去。死在摇篮里的人多么幸福啊,他们只了解母亲的微笑和亲吻!”
我们的心情已经非常沉重,更哪堪这种恋情和母爱的场景;这些场景仿佛在追逐我们,一直追到这迷人心性的荒野里。我将阿达拉抱进密林深处,对她讲的那些话,如今我在自己的嘴唇上却寻觅不到了。我亲爱的孩子,南风吹过冰山,便失去热气。老人心中对爱情的追忆,也像日落后寂静笼罩村野时,那沉静的月轮所反射的太阳的火光。
谁能拯救阿达拉?谁能阻止她沉迷于本性?无疑只有期待奇迹,而这奇迹果然发生啦!西马干的女儿向基督徒的上帝求救,她匍匐在地,热切地向她母亲和圣母祈祷。勒内啊,正是从那时起,我才更好地认识了这种宗教:在莽林之中,在这生活物品极度匾乏的境地,这种宗教却能恩赐给不幸者千百种东西;而且,藏身这密林里,形影相伴,远离人世,这一切都会给感情的激流推波助澜,惟有这种宗教能遏制感情的激流,战而胜之。啊!淳朴的野姑娘,无知的阿达拉,她跪在一棵倒下的古松前,如同跪拜祭坛那样,正为她那信奉邪教的心上人向上帝祈祷,在我看来,她是多么神圣啊!她那双仰望明月的眼睛、她那副闪着虔诚和爱的泪花的面颊,此刻像天仙一样美丽。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她要飞起来上天了;还有好几次,我似乎看见神灵踏着月光降临,似乎听见他们停歇在树木的枝叶间:须知基督徒的上帝要召回在岩洞里的隐修士,就是派遣这些神灵。我伤心不已,惟恐阿达拉很快要飞离大地。
这工夫,她泪如泉涌,简直痛苦万分,我看着不忍,可能就要同意逃走,不料密林中吼声骤起,只见四个武装的汉子朝我扑来:我们已被发现,首领发令追捕我们。
阿达拉像位王后,举止神态十分高傲,她不屑于对几个武士说话,只是骄矜地瞥了他们一眼,便跑去见西马干。
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看守我的人数倍增,捆绑我的绳索也加了几条,还把我和情人拆开了。五个夜晚过去,我们望见坐落在查塔尤齐河畔的阿巴拉丘克拉。他们立刻给我戴上花冠,给我的脸抹成红一块蓝一块,还在我的鼻子和耳朵上系了珍珠,并把一只切切古埃1塞到我手里——
1野人的一种乐器——作者原注。
我就这样被装饰成祭品,在人群一阵阵喊叫声中,走进了阿巴拉丘克拉。我的命算完了。这时响起贝螺声,米可王,或部族首领下令集会。
我的孩子,你了解野人对战俘所施的酷刑。基督教的一些传教士冒着生命危险,怀着不懈的慈悲之心,深入许多部族,说服他们用比较温和的奴隶制替代了残酷的火刑。当时,摩斯科格人还没有采用这种惯例,但是许多人都表明赞同。这次米可王召集各部头领,就是议决这个重大事件。我被押到审议地点。
联席会议亭,就坐落在离阿巴拉丘克拉不远的孤丘上。这座圆顶的建筑很美观,有三圈亭柱,全是经过雕刻的光滑的柏木干。圆柱从外往里越来越高,越来越粗,而数量逐圈减少,正中央只有一根主柱。主柱顶端拉出皮带,连接其他的柱顶,望上去就像展开的圆扇。
联席会议开始。五十位穿着海狸皮长袍的老人面对门口,坐在亭中的几排台阶上,大头领坐在中间,手上拿着半截涂成战争颜色的和睦长烟斗。老人的右侧还有五十位穿着天鹅羽毛裙的妇女。武士头领们则站在左侧,他们手执大斧,头插羽翎,手臂和胸膛涂了血。
中心柱下点燃了会议之火。首席巫师身披长袍,头上顶着一只制成标本的猫头鹰,由八名执事簇拥着,往火上浇洒树脂,向太阳献祭品。这三排老人、妇女和武士,以及这些祭司、这种祭品、这种缭绕的烟云,所有这一切给会议增添了庄严的气氛。
我全身捆绑着,立在会场中间。祭祀一结束,米可王便发言,简单说明这次聚会的议题,然后将一串蓝项链掷到场地,以表示他本人的意见1——
1蓝项链象征和平,红项链则表示战争。
接着,鹰部落的头领站起来,这样说道:
“我父米可王、鹰部落、海狸部落、蛇部落和龟部落的头领、姥姥和武士,我们丝毫也不要改变祖先的习俗,烧死我们的俘虏,绝不要削弱我们的勇气。人家向你们建议的是白人的习惯,只能是有害无益。你们要掷出红项链,这就代表了我的意思。我讲完了。”
说罢,他将红项链掷进场地。
一位老妪站起来,说道:
“我的鹰部落之父啊,您像狐狸一样精明,却像乌龟一般缓慢慎重。我要同您一起磨亮友谊之链,一起栽种和平之树。真的,我们祖传习俗的有害部分,还是改变为好。我们要保留为我们种地的奴隶,不要听俘虏的惨叫,那会惊扰母亲的身孕的。我讲完了。”
一时间会场乱纷纷的,那场面好似暴风雨中大海的汹涌波涛,好似狂风席卷秋天的枯叶,好似密西西比河大洪水冲起的芦苇,又好似密林中一大群乱吼乱叫的麋鹿,那些头领、老妪和武士忽而慷慨激昂,忽而窃窃私议,有时轮流发言,有时又七嘴八舌,利害相冲突,看法不一致,眼看会议要不欢而散。然而,老习惯最后还是占了上风,我被判处火刑。
不过,有一种情况推迟了我的刑期:“鬼节”或者“万灵节”临近了。照习俗,过“鬼节”期间不能处死任何俘虏。我被严加看押,再也见不到阿达拉,毫无疑问,头领们将西马干的女儿打发走了。
这期间,方圆三百法里的各部落,都成群结队赶来欢庆“万灵节”在一片开阔地搭起了长棚。到了正日子,家家户户都从各自的坟穴挖出父辈的骸骨,按家族依次挂到“祖先公祠”的墙壁上。外面风声怒吼(已刮起风暴),林涛呼啸,瀑布轰鸣,而各部落的元老就在父辈的骸骨上,签订和平与联盟的协定。
庆祝活动有丧葬游戏,赛跑,玩球,抓-骨等。两个处女奋力争取一根柳棍,她们的乳峰接触了,柳棍举过头顶,四只手飞快争夺,美丽的赤足搅在一起,两张嘴相遇了,柔和的气息混杂起来;她们俯下身时,长发也相交织;她们瞧瞧自己的母亲,就不禁脸红1了。大家鼓掌喝彩。巫师则乞求水神米查布,讲述狩猎神讨伐恶魔马齐马尼杜的战争。他说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阿塔罕前克因丧失童贞,才被赶下天国,而兄弟间又仇杀而血染大地,读神者纠斯克卡杀害了正义者塔胡伊斯察仑,于是天神发怒,降下大洪水,仅有玛苏一人乘树皮船幸免于难,而派出的乌鸦则发现了大地;他还说,由于丈夫的美妙歌声,美人恩达埃才得以脱离阴间2——
1土著青年极容易脸红——作者原注。
2参看古希腊神话传说:色雷斯的诗人和歌手俄耳南斯善弹竖琴,琴声能让猛兽俯首,顽石点头。妻子欧律狄刻死后,他追到阴间,用琴声打动了冥后,冥后才允许他把妻子带回人间。
做完游戏,唱完赞歌,大家又准备给祖先永久安葬。
查塔尤齐河边挺立的一棵野生的无花果树,因民众的膜拜而圣化了。处女们常到那里洗自己的树皮裙,再挂到这棵古树枝上,任荒野的风吹拂。人们就在那里挖了一个巨大的坟坑。他们唱着悼歌走出祠堂,各家各户捧着先人的圣骨,来到公墓,将骸骨放下去,一层一层排好,每具都用熊皮和海狸皮隔开。坟头堆起来了,栽上了“哭泣和安眠树”
我亲爱的孩子,可怜这些人吧!正是习俗特别感人的这些印第安人,正是曾对我表示过热切关怀的这些妇女,现在都大喊大叫要求处死我;各个部落也推迟了行期,以便开心地观赏一个青年忍受酷刑。
大村庄北面不远有一座山谷,谷中生长一片名为“血林”的杉树柏树林。去那里要经过一处废墟,但这废墟的由来已无从知晓了,是如今已不知其名的一个部落的遗迹。这片树林中央有一块圆形空场,正是处决战俘的刑场。他们欢呼雀跃,把我押去。大家都忙着准备处死我:已经竖起了阿里斯库伊木柱,大斧砍倒了松树、榆树、柏树,火刑柴堆搭起来了;观赏的人则用材于和枝杈搭起看台。每人都想出施刑的新招儿:有人要薅我的头皮,还有人打算用灼热的斧头烫我的眼睛。我开始唱起自己的挽歌:
摩斯科格人啊,
我向你们挑战!
我绝不怕酷刑,
瞧我是条好汉!
我就是蔑视你们,
看你们不如妇人。
我父亲乌塔利西,
是米斯库的儿子;
他开怀畅饮的酒壶,
是你们勇士的头颅。
你们一个个枉费心机,
听不到我心一声叹息。
一名武士被我的挽歌所激怒,他一箭射中我的胳臂;我就说了一句:“谢谢你呀,兄弟。”
刽子手忙得不亦乐乎,但是在日落前,行刑还没有准备就绪。他们又问巫师,而巫师则禁止他们惊扰黑夜的神灵,于是我的刑期又推迟到第二天。然而,印第安人观赏行刑之心迫切,想天亮之前及早做好准备,都不肯离开“血林”他们燃起熊熊的篝火,开始宴饮和跳舞。
这期间,他们让我仰卧着,绳索捆住脖颈、双脚和两臂,再紧紧绑在插进地里的木桩上;而几名武士躺在绳索上睡觉,我稍一动弹就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夜深了,歌声渐渐止息,篝火也只射出暗红的光了,照见几个还在走动的土著人;大家都睡觉了,随着人声渐趋微弱,荒野的声响却逐渐加强:喧闹的人声话语,避让给森林悲风的呜咽。
时已半夜,一个刚做母亲的印第安少妇忽然仿佛听见头生儿要奶的叫声。我凝望着在云彩里游荡的弯月,心里思索自己的命运,觉得阿达拉是个无情无义的魔鬼,在我宁受火刑而不愿离开她,现在要受刑之时,她却抛下我不管啦!然而我总感到一直爱她,为她死了也高兴。
我们沉醉在快乐中的时候,常有针刺般的感觉猛醒,好似警告我们珍惜很快逝去的时光;反之,在极痛深悲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压力使我们入睡,眼睛哭累了自然要合上,可见天主的慈悲能一直体现在我们的不幸中。我就是不由自主,进入不幸者有时体味到的沉睡状态。我梦见有人在给我卸下锁链,只觉得一阵轻松,仿佛一只救援的手打开紧紧束缚我的铁链的感觉。
这种感觉变得十分强烈,我不禁睁开眼睛。在云缝透出的月光中,我隐约瞧见一个白色长长的形影,正俯身悄悄为我松绑。我正要叫喊,嘴却被一只手给捂住了,我也认出眼前是何人。只剩下一根绳索了,但是完全让一名武士的身体压住,要割断就得碰着他。阿达拉刚一下手,那武士就半醒来,抬起身子,瞧见一动不动凝视他的阿达拉,那印第安人以为是废墟精灵,又赶紧闭上眼睛躺下去,并祈求马尼杜神保佑。绳索割断了,我站起身,抓住阿达拉握着另一端递给我的一张弓,跟随我的救命恩人走开。然而,我们的周围处处都是危险!我们忽而要踩着正在酣睡的士著人,忽而又受到哨兵的喝问,阿达拉则改变声调回答。忽而小孩啼哭几声,忽而狗叫几下。我们刚刚走出不祥之地,喧嚣之声便震动整个森林。宿营的人全醒来,点起上千支火把,只见士著人举着火把四处奔跑。我们加速逃开。
当晨曦照亮阿巴拉契湾时,我们已经跑远了。阿达拉,我的救命恩人,阿达拉,又同我一起到了荒野,永远属于我了,我是多么幸福啊!但我的舌头不听使唤,讲不出话来;我双膝跪下,对西马干的女儿说:
“男人不算什么,而神一显灵,他们就更微不足道了。您是个神,您在我面前显灵,我连话也讲不出来了。”
阿达拉微笑着把手伸给我,说道:
“我只好跟您走,因为没有我在身边,您就不肯逃走。昨天夜里,我用礼物买通了巫师,用烧酒灌醉了刽子手。既然您为了我送命,我也应当为了您甘冒生命危险。对,邪教徒青年,”她又用令我恐惧的声调补充道“牺牲是相互的。”
阿达拉将细心带来的武器交给我,接着便给我包扎伤口。她用番木瓜叶给我擦拭,泪水洒在我的伤口上。我对她说:
“这是油膏,你涂在我的伤口上了。”
“我担心这别是毒药。”她答道。她从胸衣上撕下一条来当纱布,再用她一束头发将伤口扎住。
土著人酗酒是一种病态,喝醉了很难醒过来,这无疑阻碍了行动,头几天他们没有追赶我们。后来即使再寻找,他们也很可能往西追去,认为我们要逃往密西西比河一带。然而,我们却取道树干长青苔的方向,由北极星指引前进。
不久我们就发现并没有逃脱危险,前面是望不到边的荒野莽林。我们缺乏林中生活经验,离开了我们真正要走的路,这样盲目往前走,会有什么结果呢?我看着阿达拉,时常想起洛佩斯让我读过的夏甲1的古老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发生在别是巴荒漠里,当时人的寿命等于橡树的三倍——
1据圣经-旧约中记载,夏甲是亚伯拉罕之妻撒拉的使女,与亚伯拉罕生子以实玛利。待撒拉生子之后,夏甲和以实玛利就被赶出门,在旷野流浪,幸得神助。传说以实玛利成为阿拉伯人的祖先。
阿达拉用榛树的里皮为我做了件斗篷,因为我几乎赤身裸体;她还用箭猪的鬃毛给我缝了一双香鼠皮鞋。我也同样着意为她打扮,时而路经印第安人荒冢采些蓝锦葵,编了花冠给她戴上,时而又用杜鹃花的红籽给她做成项链;然后,我就微笑着,欣赏起她那令人称奇的美貌。
我们遇到河流,就乘筏子或泅渡过去。阿达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们游过僻野无人的水流,宛若一对出行的天鹅。
白天特别炎热,我们往往躲在雪松的青苔之下。佛罗里达地区的树木,尤其是雪松和绿橡,几乎都生白色苔藓,从树枝一直披到地面。在夜晚的月光下,你在光秃秃的旷野,猛然见到身披这种白装的一棵独立的橡树,就可能以为是拖着长纱巾的幽灵。白天的景色也十分瑰丽,因为大批彩蝶、鲜亮的丽蝇、蜂鸟、绿鹦鹉、蓝(木坚)鸟落在苔藓上,好似白色羊毛挂毯上,由欧洲工匠绣了鲜艳的花鸟图案。
我们休息乘凉的地方,正是天赐的这种令人愉悦的客栈。有时风从高空吹下来,摇动这棵高大的雪松,于是,建筑在高枝上的空中楼阁和栖息的鸟儿,以及来此投宿的行客,都飘摇浮动起来,而从这活动的建筑的拱廊里发出千声叹息:旧大陆的奇景名胜,根本无法与这荒原的奇观相比拟。
每天夜晚,我们都燃起一大堆篝火,还搭个旅行窝棚:立起四根木桩,盖上树皮就成了。我若是打到野火鸡、野鸽或者野鸡,我们就把猎物吊在长竿的顶端,另一端则插进橡木火堆前的泥地里,就让风儿去翻转倒个儿。我们吃一种叫石牛肚的苔藓、桦树的甜皮,以及有桃子和覆盆子味道的鬼臼果。黑胡桃、槭树果、黄栌树果,则为我们的餐桌增添了美味。我有时还到芦苇丛中,寻找一种开喇叭花的植物,只因花中蓄满一杯甘露。我们感谢上天:上天在腐臭的泥沼中,给柔嫩的花茎注入这样纯净的泉水,就像将希望注人忧伤破碎的心,又像让美德放射光芒,照亮悲惨的生活。
唉!不久我就发现,我误解了阿达拉表面的平静。我们越往前走,她的神色也越忧伤了。她时常无缘无故就颤抖起来,并且急忙回头瞧瞧。我捕捉到了她那深情的目光,先是凝视我,然后又极度忧郁地仰望苍天。尤其令我惶恐的是,她灵魂深处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念头,从她的眼神我隐约看出来了。她拉近我又推开,激发起我的希望又摧毁它;我以为在她心中进了几步,却发现自己还在原地。这话她对我讲过多少回:
“我年轻的情郎啊!我爱你,就像爱午间的树荫!你就像鲜花盛开、清风徐吹的荒原一样美。我一俯身靠近你,浑身便颤抖;我的手一放到你的手上,便觉得自己要死去。你躺在我的怀里休息的那天,风吹起你的头发,拂在我脸上,我就觉得是看不见的精灵在轻轻地触摸。是的,我见过奥康涅山上的小山羊,听过年长者的谈话;然而,羊羔的温驯、老人的智慧,都不如你的话语有趣和有力。可是,可怜的夏克塔斯哟,我永远也不会作你的妻子!”
阿达拉心中宗教和爱情不断矛盾:她那脉脉温情和贞洁的品性、骄傲的性格和极度的敏感、在大事上表现出的高尚心灵和在小事上表现出的一丝不苟,这一切使她成为我无法理解的人。阿达拉这种人,对一个男子的影响力不会小:她满怀激情,充满力量;对她要么崇拜,要么憎恨。
我们急速奔走了十五个夜晚,进入阿勒格尼山脉,到达流入俄亥俄河的田纳西河的一条支流。有阿达拉的指点,我用冷杉的根须缝合树皮,再涂一层李树的树脂,造了一只小舟。然后,我和阿达拉乘舟顺流而下。
漂流到一个岬角的拐弯处,左岸出现斯梯哥爱的印第安村落,及其金字塔形坟冢和颓败的木屋,右岸可见克欧山谷,以及谷口那乔尔村舍,仿佛悬挂在乔尔山的正面。我们顺着河流穿越悬崖峭壁,一冲出来便望见落日的景象。这荒野的幽境还从未有人来打扰。沿路我们只见到一个印第安猎人,他拉弓兀立在岩石巅顶,酷似在山上为荒原守护神竖起的一尊雕像。
我和阿达拉以沉默融人这寂静的场景。突然,流亡的姑娘激动忧伤的声音划破长空,她为远离的家园而歌唱:
只守在父辈身边参加盛宴,
从未见过异族节庆的香烟,
这样的人啊,
真是洪福齐天!
密西西比的蓝鸦如若问:
“为什么你这样哀怨?
‘难道这里没有浓荫,
难道没有绿水蓝天,
没有各种各样的食品,
不如你们那里的森林?
佛罗里达的亡命-答道:
“对,我的窝在茉莉花间,
谁能把它给我搬运?
你们这里可有
我那阳光下的大草原?”
只守在父辈身边参加盛宴,
从未见过异族节庆的香烟,
这样的人啊,
真是洪福齐天!
长时间跋涉多么艰难,
游子坐下,惨淡容颜。
他望着四周的屋顶,
却没有一间供他宿眠。
他去敲人家的房门,
为求宿在门外放下弓箭。
房主人连连摇手拒绝;
游子又拾起弓箭前行,
重又返回那旷野荒原!
只守在父辈身边参加盛宴,
从未见过异族节庆的香烟,
这样的人啊,
真是洪福齐天!
围着炉火讲述美妙的故事,
心中的深情化作娓娓长谈。
生活中一天也少不了爱,
这已是古老悠久的习惯;
从来没有离开家园的人啊,
就是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
他们的坟冢就在本地,
每天都有落日相陪伴,
还有那宗教的魅力,
以及友人和泪的怀念。
只守在父辈身边参加盛宴,
从未见过异族节庆的香烟,
这样的人啊,
真是洪福齐天!
阿达拉这样唱着,哀怨的歌声没有任何声响来打断,只陪随着我们的小舟撞击水波的汩汩声。仅仅经过那么两三处,歌声被微弱的回音迎去,那回音又连上更弱的回音,越传越远,就好像有一对生前和我们同样不幸的情侣,被这哀婉动人的曲调所吸引,正在峰峦之间,和着袅袅的余音自怜自叹。
然而,在这僻野荒山,心上人又始终在眼前,甚至包括我们的不幸,都在每时每刻使我们倍加相爱。阿达拉身体开始乏力了,激情在压垮她的身体的同时,也要战胜她的德行了。她不断地祷告祈求她母亲,似乎想要安抚那恼怒的亡灵。有时她问我,是否听到一种怨忿的声音,是否瞧见从地里窜出的火焰。我虽然也精疲力竭,但始终燃烧着欲火,想到我们也许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这深山老林,真想把我的爱妻搂在怀里,于是上百次提出上岸搭个窝棚,我们二人就此隐居起来。可是,她每次都拒绝,对我这样说:
“我年轻的朋友,想一想一名战士对家园应尽的义务吧。同这种义务相比,女人又算什么呢?鼓起勇气,乌塔利西的儿子,千万不要抱怨自己的命运。男人的心犹如海绵,在风平浪静时饮着清波,而当天气恶劣、风急浪高的时候,它又涨满了浊水。难道海绵有权说:‘我原以为永远不会起风暴,太阳永远不会灼热烤人’吗?”
勒内啊,你若是惧怕意乱心烦,那就避免孤独:心潮澎湃的激情都是孤寂的,将这种激情带到荒山野岭,那就等于放虎归山。我们忧心忡忡,既怕落入敌对的印第安人之手;又怕舟沉葬身水底,毒蛇咬伤,猛兽吞噬,而且很难找到些许食物,也不知道往哪里去,种种磨难仿佛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不料又一场不测的风云,将我们的磨难推到了极端。
那是我们逃离那村子的第二十七天头上,已经进入“火月”1,气象表明要有暴风雨。大约印第安老妪将耕杖挂上香杉枝头,鹦鹉飞回柏树洞的时刻,天空就开始阴云密布了。僻野的声响止息了:荒原一片沉静,森林也无处不寂然无声。不大工夫,沉雷就从远方滚滚传来,延伸到同世界一样古老的森林,产生了隆隆的回响。我们怕被河水吞没,赶紧上岸,躲进一片森林——
1即七月份——作者原注。
这是一片沼泽地。我们艰难地走在菝葜藤蔓拉成的拱顶下,穿过葡萄藤、靛蓝、胡豆等攀援植物,双腿就像绊到罗网一样。松软的草地在脚下颤动,我们随时都有沉入泥潭的危险。无数昆虫。巨大的蝙蝠遮住我们的眼睛;响尾蛇到处噬噬作响,而且躲避到这里的狼、熊、美洲獾、小型虎,吼啸之声在林中回荡。
这工夫,天越来越黑,低垂的乌云压到树林的冠顶。忽然一道闪电,劈开云层,飞快地划出菱形的火焰。一时西风猛吹,乌云翻滚,森林也为之俯首,天幕不时拉开缝隙,露出新的苍穹和火热的原野。这景象多么骇人,又多么壮观啊!树林遭雷击起了火,大火拖着长发蔓延,浓烟火柱直冲云端,而乌云又向大火倾泄霹雳闪电。这时天神显威,沉沉的黑暗覆盖了群山;在这天地混沌中,升起阵阵混杂的喧嚣,有狂风的怒吼、树林的呼啸、猛兽的嗥叫、大火的喧腾,以及迅雷不断落入而熄灭的嘶鸣。
天神作证!在这种时刻,我眼里只有阿达拉,心中只想着她。我到一株倾斜的桦树下,护住她免受暴雨的拍击。我干脆坐到树下,把心爱的人抱在膝上,用双手暖和着她的赤足,而心中的欢悦,要胜过新婚女人初次感受到胎儿的蠕动。
我们倾听着狂风暴雨的咆哮,忽然我感到,阿达拉的一滴热泪掉在我胸口,我便高声说道:
“心灵的暴风雨啊,这可是你的雨滴?”
接着,我紧紧搂住我的心上人,又说道:
“阿达拉,你一定对我瞒着什么事儿。我的美人儿啊,打开你的心扉吧!让朋友看到我们的心灵会大有种益!你一直守口如瓶,还是把你这痛苦的隐衷讲给我听听。哦,我明白了,你流泪是思念家园。”
阿达拉立刻反驳道:
“人子啊,我怎么会为家园流泪,既然我父亲并不是出生在棕榈之地?”
“什么?”我深感诧异,又接口道“你父亲根本不是棕榈之地人!那么是谁把你生在这世上?请回答我。”
于是,阿达拉讲了下面这番话:
“我母亲同西马干武士结婚时,带去的嫁妆有三十匹良种牝马、二十头水牛、一百桶橡籽油、五十张海狸皮,还有许多其他财物。但是早在婚前,她就同一位白皮肤青年相恋。然而我母亲的母亲却泼了人家一脸水,硬逼我母亲嫁给高贵的西马干,他酷似一位国王,被老百姓奉若神明。不过,我母亲却告诉新郎:‘我已经怀孕,杀了我吧。’西马干却回答说:‘天神不准我干出这样的大坏事。我绝不会给您毁容,既不削您的鼻子,也不割您的耳朵,因为您讲了实话,没有欺骗我。您肚子里的孩子就算我的种;等到布谷鸟飞走,月亮第十三次放光时,我再看望您。’在这期间,我从娘胎里生出来,开始长大,像西班牙人,又像野蛮人那样骄傲,母亲让我成为基督徒,好让她和我父亲的上帝也成为我的上帝。后来,爱情的忧伤又来拜访,她便下到镶了兽皮的小洞穴,永远不出来了。”
这就是阿达拉的身世。我又问她:
“那么,我可怜的孤女,你父亲是谁呢?世人怎么称呼他,他以哪个神命名?”
“我从未给我父亲洗过脚,”阿达拉答道“我仅仅知道他和他姐姐住在圣奥古斯丁,他一直忠于我母亲。他以天使菲力浦为名,而世人则称他洛佩斯。”
我一听这话,不禁惊叫一声,响彻整个僻野;我的激动的叫声汇人狂风暴雨的喧嚣。我把阿达拉紧紧搂在胸口,失声痛哭,高声说道:
“噢,我的妹妹!噢,洛佩斯的女儿!我的恩人的女儿!”
阿达拉大吃一惊,问我为什么这样冲动;然而,她一得知洛佩斯就是在圣奥古斯丁那个慷慨收养我的人,我为了自由才离开了他,她也不禁又困惑又欢喜。
这种天缘巧合真叫我们的心承受不了:这一兄妹情谊突如其来,又为我们的爱增添一层爱。从今往后,阿达拉再搏斗也无济于事了:我感到她徒然用一只手护住胸脯,做了个异乎寻常的举动;而我已经紧紧搂住她,已经陶醉在她的气息中,已经在她的嘴唇上尝到了爱情的全部魅力。在雷鸣电闪中,我仰望天空,当着上帝的面紧紧搂住我的妻子。这样婚礼的盛典,配得上我们的不幸和我们的伟大爱情:壮丽的森林摇动着藤蔓和树冠,作为我们床策的帏幔和天盖,一棵棵燃烧的松木便是我们婚礼的火炬;泛滥的河水。怒吼的高山,这既可怕又伟壮的大自然,难道是为了欺骗我才布置成婚礼的场面,怎么就不能在这种神秘的施暴中,让一个人的幸福躲藏片刻!
阿达拉已经半推半就,我到了幸福的时刻,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重重黑暗,照亮弥漫着硫磺气味的森林,紧接着一声霹雳,在我们跟前击倒一棵大树。我们赶紧逃开。咦,真叫人惊讶!在霹雳之后的寂静中,我们听到铃声!两个人都惊呆了,侧耳细听这深山老林中多么奇特的声音。这时,远处传来一条狗的叫声,它越跑越近,越絰ing交叮艿轿颐歉埃咝说美ど谢剑灰晃焕弦渴痔岱绲扑婧蟾侠矗叱龊诙炊吹纳帧k豢醇颐牵闳碌溃�
“谢天谢地!我找了你们好久!暴风雨一开始,我们这狗就嗅到你们的气味,是它带我来到这里。仁慈的上帝!他们多年轻啊!可怜的孩子!他们遭了多大罪!好啦,我带来一张熊皮,可以给这位年轻女子披上;我这葫芦里还有点酒,感谢上帝这种种恩赐!上帝大慈大悲,善行是没有止境的!”
阿达拉跪到修士面前,说道:
“祈祷师啊,我是基督徒,肯定是上天派你来救我的。”
“我的孩子,”隐修士将她扶起来,说道“我们通常是在夜晚和暴风雨中,敲响传教会的钟,召唤外地来的人。我们还效仿阿尔卑斯山和黎巴嫩的弟兄们,教会这只狗发现迷路的行客。”
至于我,我稍许听懂点儿隐修士的意思,觉得他的善举大大超出人的行为,自己仿佛在作梦。我借着小灯的微光,隐约看见他的胡须和头发湿漉漉的,面孔和手脚都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印。我终于高声说道:
“老人啊,你的心肠太好了,难道你就不怕雷击吗?”
“怕呀!”老人又热情地说道“有人处境危险,而我能帮助他们,还顾得害怕!那样的话,我就不配当耶稣基督的仆人了!”
“你可知道,我并不是基督教徒呀!”我又对他说道。
“年轻人,”隐修士答道“难道我问过你信奉什么宗教吗?耶稣基督没有说过:‘我的血将洗净这个人,不洗那个人。’他是为犹太人和异教徒殉难的。他看待所有人都是兄弟,都是不幸者。我在这里为你们做的事无足挂齿;你们到别的地方也能得到救护,但是这份儿光荣绝不会再落到神父头上。我们这些渺小的隐修士,如果不是上天使命的粗糙工具,又能是什么呢?就连我主都手举十字架,头戴荆冠,勇往直前去拯救人类,那么还有哪个战士会胆小而后退呢?”
他这番话打动了我的心,我的眼睛不禁充满赞佩和温情的泪水。传教士又说道:
“我亲爱的孩子,在这一带丛林里,我管理着一小群你们的弟兄野蛮人。我在山里的洞穴离这里不远,同我一道去暖暖身子吧。你们到那里找不到舒适的生活条件,但是总归有个寄身之处。这还要感谢上天的慈悲,因为不少人还无处安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