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初三,我实在是等不及了,跑到巷尾的胡婶儿那里接了许多脏衣服回去洗,那时天气很冷,我的手指指缝那里裂开了很多道小口子,没什么血却特别疼。不过我也庆幸,幸好院子里刚好有口井,不然自己背起小宝儿跑到河边去洗更吃不消,在家里干活起码能稍带着照顾孩子。
红梅有时会来找我耍,陪我逗逗孩子。她原来是汴京一个禁军小头目的小妾,没想到那武将几个月前犯事被抄了家,她流落在外在汴京又举目无亲,无奈下只好干起以前的老本行。她边说还边骂,骂的就是现任的开封府知府范仲淹,让我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红梅,原来的开封府知府不是韩大人吗?”
“是啊,谁知那皇帝老儿竟又把个死范文公给调回了京,现在恨不得他死的人多着哪!”
“红梅别乱说,小心让人听见,范大人是好官,这你不也是承认的吗?”
“他是好,可他只对别人好,若不是他,我赫红梅何至于流落在外呀!我说阿默呀,你这姑娘真傻,小宝她爹到底是谁呀,红梅不是外人,这话我都憋了好久啦!”
“他爹死了。”
“怎么死的,你们老家哪里人?”
“我们,我们原来住在很远的地方,他爹入伍战死了。”
“那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哎呀,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瞧我这张长嘴,真是的,该打,你别哭了啊,阿默,你这样一天到晚洗衣服也不是个事儿呀,瞧瞧你的手,都裂成这样了,我那儿有冻疮药,一会儿去给你拿过来啊--”
“不用啦,过些日子天暖了就好了,红梅,谢谢你,你真好。”
“傻丫头,谁叫咱们姐俩都这么命苦。你这脸有没有办法给弄弄,到时候好歹可以在乡下再找户人家,毕竟这一个女人搂着个孩子怎么也得有个父亲吧?”
“你还是操心你自个儿吧,你还很年轻,怎么不再找户人家嫁了呢?”
“嗨,我这回是想通了,宁当穷人妻,不做富人妾。我先存些小钱攒够盘缠,到时候再回滁州老家,找个老实的汉子过日子。”
夜里手指痛得钻心,我只好将它们轮流含进口里吮一会儿,我的小宝儿极乖,这么小就知道疼妈妈,一点都不吵人。冬天的夜,格外的寒冷和漫长,除了一盏永远点不尽不要钱的油灯,我最想要的莫过于一杯酒了,起码可以暖暖身子。
虽然日子过得极为贫苦,饭桌上除了咸菜还是咸菜,可自己的心还是很暖很踏实的。有时我腰酸背痛,有时洗着洗着眼前发黑,身子绵软得想就地倒下去,手膀子酸疼得连棍子都甩不起来,咬咬牙还是撑过来了,因为我有希望,孩子就是我的希望。
阿婆的儿子南松在饭馆里跑堂,快三十岁的人了仍没娶亲,还不是因家里太穷才一直拖到现在,他们老家在徐州,前几年那边地区蝗祸灾情严重,阿婆告诉我那些蝗虫啊像雨一样漫天的飞,所到之处庄稼全被啃得精光,乡下到处都在饿死人,树皮树根被扒光了,可还是饿殍满地。他们家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原先给南松说好的亲家一家也全死光了,母子俩一路乞讨到汴京,总算在这里讨下了一份生活。
他们母子都是副热肠子,对我也极尽照顾。这些天南松竟不时从饭馆里打包些客人没吃完油水重的剩食给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太瘦,怕没东西奶孩子。
对他,我是极为感激的,也就没有拒绝。有次我正在房间里喂孩子,他竟无意中闯了进来,看了我一眼放下包东西红着脸逃了出去。后来,我一直没跟他说话,进房就拴门,几天后阿婆来找我拉家常,没说两句就老泪纵横:“阿默呀,你是个好姑娘,阿婆明白,你肯定是被哪些个杀千刀的给糟践了,不然不会成这样!婆婆喜欢小宝,我家南松也喜欢你,这老小子没出息,不敢对你张这个口。阿默,我们家是穷,可南松有的是力气呀,婆婆把你当亲闺女,以后小宝就是我老太婆的亲孙子,成吗?”
抹去泪水,我又不竟有些想笑,是啊,有个男人,小宝儿也可以有个名义上的爹,长大了也不至于被人骂成野种。我该答应,还是该拒绝呢?两个贫困,苦难的家庭合在一处,好歹心里被子里也暖和些。
“阿默呀,孩子,别哭,咱娘俩儿都别哭了啊,这是喜事啊!是我老婆子的福气,捡了个勤快的儿媳妇,还顺了个大胖孙子哟!”
“婆婆,我这脸上看得吓人,脚也走不快。”
“嗨,咱们穷人家哪稀罕什么花容月貌唷,你这身子好,奶水足会生养不就行啦!我老太婆活了大半辈子,又不是没年轻过,这男人女人呐,关了灯都一样!”
不等我下决心,也不等红烛喜字,当天傍晚阿婆就找了个由头,说是帮我抱小宝儿去她那儿玩,让我也好安心给小宝缝衣服。没一会儿房门又被叩响,我拉开门一句“阿婆是不是小宝不乖”刚脱口而出,南松就冲了进来,反手将门拴上。
“你干什么?”
“阿默,我会对你好的,我对着菩萨起誓!”
他是急,急得喘,急得身子在抖,急得眼睛死盯在我身上,似乎一秒都不想再等;我呢,我是女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急得喘了起来,可我是怕得喘,明明都准备接受了的呀,明明都准备答应阿婆的呀,我还怕什么呢?
就在他扑到我身上的瞬间,我哭喊着将他推搡了开去,吓得他惊慌失措。他走后我才瞬间明白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或许我不是怕,而是还在等;在心底深处,我还在暗自等皇宫里的那个人,哪怕,明知,和那个人永远不再有任何牵扯。
半年来,那是自己第一回放纵任性地痛哭了一夜。
打包好行李,我又准备搬家,阿婆堵在院门口,又是哭天又是喊地:“阿默呀,是婆婆错了,怪我这老不死的心太急,你别搬,傻孩子,你拖着个娃娃还能搬到哪里去呀!外边儿到处是野汉子会欺负你的呀!婆婆等,让我家南松等还不行吗?”
阿婆这么一哭二喊,小宝儿也跟着嚎了起来,哭得四围凑过来的街坊们心里都是酸酸的,红梅和裁缝家两口子都好心劝我,说南松这人真不错,我们两家也是真有缘,竟住进一家院,这不是天造地设吗?一个女人没个汉子,在这世道上可怎么过,再说我的腿,我的脸,关键是孩子才两个多月,万一哪天遇上个坏人,想都不敢想。
于是,一切又恢复成原状,阿婆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再也不敢随便找我扯家常,成天坐在院门口,像是生怕我不打招呼就搬了似的。她儿子也没再敢乱闯我的门,几天后竟往我桌子塞了团东西拔腿就走,我打开那个布团一看,里面包着个银镯子,看粗细起码是他三个月的工钱。
那天我喂完小宝儿,让阿婆帮忙将孩子瞧着会儿,再将叠好的干净衣服给胡婶送过去,回来的路上我痴痴地失着神,就这样和阿婆母子,把日子过下去不行吗?那最后一丝爱情的信念,难道比我的孩子还重要吗?
就算我跑去找他,余子岩能治好我脸上的伤,治好我的腿,可我毕竟在西夏跟过李元昊兄弟,还生下了李元昊的儿子,且不提情咒,不提他嫌不嫌我身子脏,孩子怎么办呢?不是他的种,他会要吗?就算他为我另找个地方安置小宝,可我能离得开孩子吗?
沈灵曦,算了吧。
回去后,我委婉地答应了阿婆。老人家简直是要喜疯了,又是哭又是笑,这次南松倒是不急了,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钱,竟替我在裁缝家正正经经地订做两套好衣裳,买了红烛喜字儿,还打算明天再买回些花生红枣,扯些红缎面回来缝两床喜被。
那天晚上我放纵了自己一回,偷喝了两杯酒,过两天就要嫁给南松了,做一个寻常人家最寻常的媳妇儿,拉着我的儿子慢慢长大。不知是久违的喜悦,还是心偷偷在泣血,泪水始终不停。我心想,我又岂只是一池水,一汪湖呢?像海,我的泪水就像海,因为海是没有尽头,是不能计算的。
不曾想第二天,巡役们敲锣大鼓,城墙上也贴了告示,说是被贬进冷宫做了道姑的郭皇后,因病溘然长世,现又被皇帝追封为皇后,以皇后之礼发丧,举国哀悼。
于是,小院子里的喜事还得往后推迟,老百姓们,穷人巷里的穷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活的时候打进冷宫当道姑,死了何必又多此一举呢?这位当今圣上,到底是多情还是冷情呢?
他怎么了?宫里的他怎么了呢?他总是在逼着自己狠,却到最后又软了下来,我记得他曾对我说过,他说女人很苦,宫里的女人更苦,所以他要善待女人。正是因他的纵容,郭皇后才如此霸道蛮横,而又正是因为他的狠,一个女人在痛悔中香消玉殒。毕竟那也是他结过发的正妻啊,所以才弥补给她死后一个风光吗?
就在我边洗衣服边想这些的时候,红梅推开我背后的院门大声唤我:“阿默阿默,别洗啦!有人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