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末末和暖暖的时候,蔚景眼波似是微微动了动,又似是没有,就任由他牵着,缓缓往前走。
这一天还是来了。
无论他想怎样藏,怎样瞒,她终究还是直面了这残酷的真实。
她受不住,他知道。
换谁都受不住。
杀死嫣儿父母,给影君傲下毒烟的人是她的亲哥哥。
夺走她的玉佩,将她推下悬崖的人是她的亲哥哥,而设计这一场阴谋的人是她最尊重的父皇。
一直以来像神一般存在在她心中的父皇,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夺人身份、杀人性命、灭人满门的恶魔。
她如何承受得住?
还有他娘,那是她感激如命的婆婆,救她性命,治她烧伤,教她武功,给她新生。
却亲手教会了她“拈花笑”。
她心底的痛和失望,他想象得到。
门口,龙辇和凤座都侯在那里。
凌澜看了看,并未上前,而是弯腰将蔚景抱起,径直上了一辆马车。
车轮滚滚,路边还有很多未融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康叔坐在车架上,挥臂扬鞭。
长鞭落下,马儿更疾地奔腾起来。
京城去往啸影山庄的这条近路,他并不陌生,曾经他送兰竹回啸影山庄的时候走过一回。
只是今日,他还是嫌远。
因为他知道马车里的那个女人已经在吐血了,虽然没有听到声响,大概是对方怕他知晓,强自隐忍不发,但是,浓郁的血腥味还是透过马车的帘幔传了出来。
“老康,这些年多亏了你,没有你,就没有澜儿和颜儿,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谢谢你!”
女人的声音自车厢内响起,和着滚滚的车轮声,康叔辨了辨,才听出她在说什么。
康叔笑了笑,“没事,夫人客气了,当年夫人跟蔚大哥对我,也有再造之恩,我不过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报答而已,夫人不必挂怀!”
女人又不知说了句什么,康叔没有听清。
忽然,他想起另一件事,回头看向马车垂坠的帘幔:“夫人,皇上是真心爱皇后娘娘的。”
一路走来,别人不知,他却是都看在眼里。
爱上仇人的女儿,注定比别人艰辛。
凌澜是几时爱上的,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得知严仲想要借蔚卿跟云漠和亲之名,在半路杀死蔚卿,挑起战争的时候,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而当得知锦弦设计,蔚卿被换下,和亲之人是蔚景时,那个男人却说,他要去救人,蔚景有用,日后可作为对付锦弦和严仲的棋子。
或许在那时就已经爱上了吧。
也许更早。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蔚景的确可以是一颗很好的棋子,可是凌澜却从未让她发挥过棋子的作用,从未。
对锦弦,不仅没有利用她威胁到锦弦一丝一毫,还经常被锦弦反过来利用她让他们被动。
他不是傻子,鹜颜也不是。
从小看着长大的人,他又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虽然凌澜从未说过他爱。
虽然他也极力隐忍自己的爱。
可是,他却很清楚地知道,凌澜在保护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他反对,鹜颜也反对。
都极力反对。
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人怎么可以爱上仇人的女儿?
起先,凌澜否认。
并用各种理由来告诉他跟鹜颜,他不爱,蔚景只是留着有用。
不爱吗?
不爱会不顾暴露的危险,同时让六房四宫失火,只是为了不让那个女人被锦弦碰?
不爱会跟这个仇人的女人有了夫妻之实,可对于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锦溪,却碰都不愿意碰?
鹜颜是女人,自然比他更加敏感。
为了断掉凌澜的念想,不让他越陷越深、越走越远,鹜颜动了杀意。
她要杀掉蔚景。
被凌澜洞察。
他们姐弟二人之间也发生了从未有过激烈的争吵。
鹜颜妥协了。
鹜颜跟他说,康叔,我们随他吧,我怕杀了蔚景,等于杀了这个唯一的弟弟,算了吧。
那时,他看到了鹜颜的无奈,却没有看到凌澜的挣扎。
因为凌澜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交心的人。
话很少,无论是对他,还是对鹜颜,这一点,跟他的父亲蔚向天很像,睿智内敛。
直到有一次,他忽然问他,康叔,我是不是很不孝?
他到现在还记得,他问他这句话时的样子。
那是一个清晨,他进去给他送账本,他站在窗边,似是整夜未睡。
他忽然回头问他这个问题。
布满血丝的眸子里纠结着很复杂的神色,就像是承载了千年的风霜。
那一刻,他才惊觉过来。
这个男人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是不顾忌,不是不挣扎,是根本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他也终于理解了鹜颜的心情。
这是一个让人心疼的男人。
他永远只让人看到他表面的坚强,却从不让别人看到他背后的隐伤。
他背负的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对于蔚景,鹜颜释然了,他也试着接受。
其实,一路走来,他也发现了这个女人的不同,的确,能被凌澜这样冷情的男人爱上,确实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坚韧,她善良,她勇敢,最重要的,她同样深爱着凌澜。
自从那次凌澜宁愿暴露司乐坊的密室,暴露九景宫的暗道,宁愿自己被抓,也要救出蔚景后,凌澜终于不再掩饰自己对那个女人的感情。
或许人就是这样,经历了生死,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再后来,他跟鹜颜就彻底接受了这个女人,早已忘了她的身份,早已忘了她是仇人的女儿。
凌澜保护她,他跟鹜颜便保护她。
凌澜爱她,他跟鹜颜便也爱她。
在后来面对严仲的时候,鹜颜说,严仲死也不肯说父亲在哪里,要不,我们让蔚景出面?
凌澜坚决不同意。
凌澜说,上辈子的恩怨跟蔚景无关,在蔚景的心里,她的父皇是天神和英雄一般的存在,那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抹阳光,我们不要那样残忍!
所以,他们都瞒了下来。
今日这样的局面,肯定不是凌澜想看到的。
他其实也不想这样血淋淋地将真相当着蔚景的面抖出来,但是,他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严仲跟锦弦他们一伙人太过嚣张了。
他见不得凌澜被动,背负了那么多,凭什么要这样被动?
怨他也好,怪他也罢,他必须站出来。
这一切真相出来,对于蔚景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知道。
他只是没有想到,凌澜的娘竟然亲手教她拈花笑。
这是个什么武功,他不懂。
他只知道,既然,可以让人困在一个岛上十九年,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蔚景受不住,凌澜又何尝受得住?
哎,他低叹。
这时马车的车轮碾过一个石头,猛地一个颠簸,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回头看了看,不知女人听没听到他的话,便又重复了一遍。
“夫人,皇上是真心爱皇后娘娘的。”
车厢里,妇人只手捂着嘴,强自忍住胃中不断翻涌的腥甜,没有吭声。
第一遍她就听到了,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何尝不知道,凌澜是真心爱着那个女人的。
那日在岛上,他们母子十九年后第一次见面,他就跪在她的面前,坦诚了他的心。
他很激动,为她还活着,为他们母子见面,也为她竟然已经跟蔚景生活了两年多。
他说,娘,上辈子的恩怨跟蔚景无关,孩儿还在想,若是日后遇到了爹,孩儿该怎样说服他接受蔚景,现在看来,在娘这边,完全没有这个困扰。娘跟蔚景生活了那么久,也应该了解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孩儿爱她,相信娘也喜欢她。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看到他是欣喜的,眸子亮得就像是落入了夏夜的星子。
是的,她是喜欢她。
可是,喜欢归喜欢。
在末末跟暖暖百日那天,影君傲第一次来到岛上。
也就是那一日,她从影君傲的无意失言中,知道了小九姓蔚。
那时,她就怀疑,小九是严仲的女儿,当然只是怀疑。
后来,在她的一次梦呓中,她听到她喊“父皇”,她终于彻底肯定。
复仇的种子就像是疯长的野草,在心里面抽枝拔节。
严仲杀了胤鳌真人,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师兄弟,劫了她的丈夫,杀死了她的儿女,害得她家破人亡,还让她不得不在这样的岛上一呆就是十九年,而且还要一辈子呆下去。
她恨。
她想,用严仲给她的武功秘籍,去教他的女儿,不为过吧。
这般想着,她便这般做了。
直到末末跟暖暖渐渐长大,眉眼也渐渐长开。
她惊错地发现,末末的眉眼,竟然竟然跟她的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她才彻底慌了。
然,一切都晚了。
如果她早些知道。
她定然不会这样。
可是,没有如果。
这世上没有如果。
她有各种治病救人的药,她甚至有假死药,却独独没有后悔药。
时光不能倒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蔚景已然练会了‘拈花笑’。
看着阔别十九年的儿子这样欣喜激动地跪在自己面前,她想瞒着他的。
可是,她知道,瞒不了多久。
只有短短三年的时间。
尝过失去的痛苦,她怕得而复失,她怕他到时恨她,所以,她最终还是决定跟他坦白。
毕竟,她让蔚景练功的时候,还不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当她艰难地告诉他这一切,她清晰地看到他眸中的光华一寸一寸剥落。
他沉默地跪在那里很久,低垂着眉目,一声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