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生只合虚度
譬如盛夏疯狂的蝉鸣
譬如花开花谢
譬如无人的旷野间那一轮皓月——
[台]席慕蓉边缘光影
在上楼梯的时候,她一直在努力调匀呼吸。从打工的蛋糕店一路狂奔至这里的住宅小区,盂采荟的额上已沁满了细密的汗珠。
不想让自己这副狼狈相让订蛋糕的顾客看到,何况她送来的时间也迟了些,所以当采荟停在202室门口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脸上无懈可击的职业笑容。她想如果顾客就送货时间进行质问的话,她也绝对能保持满面笑容地解释、赔罪,且,听候斥责。
下意识地拎紧了手中的蛋糕盒,她无意地瞟到了盒盖上注明的货品名城——“长城之恋”
呵呵,希望如长城般坚固长存的恋爱吗?有意思
她抿唇微笑,开始猜想自己会不会将面临情侣两人的怒气。
而,屋子中的,又会是一对怎样的情侣呢
思绪蔓延开来,她定了定神,把脑海中一闪即逝的影子抹去。光是把老师和夏熙瑜联想在一起就叫她难以忍受,更不用说叫她去想象两人相偎相依的亲密画面了!
发怔间,她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个女人,而对方正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对方大约一百五十厘米,比起自己有点矮,而且,裹着黑色纱衣的身材颇有点发胖,五官谈不上好看也不算难看,削着层次的中长发漂染了金色,只是颜色不纯倒像个——玉米
她一想到这点就想发笑,只是多少考虑到身旁直视自己的目光,总算忍了下来。
过了半天,见对方还是一脸狐疑的样子看着自己,她总算恍然大悟,赶紧提起手中的蛋糕盒晃了晃,示意自己与这家男主人绝无关系,只是送蛋糕的小妹。
对方见了,果然放心,不再言语,伸手重重地去按202室的门铃。
她当然是缩在对方身后,也等着订蛋糕的主人开门罗。
不过,看见自己想象中“如长城般坚固永久恋爱”的女主角只具这等姿色,孟采荟说到底还是颇为失望的。
虽然知道“人不可貌相”的古老缄言,但实行起来到底还是另一回事就像老师和夏熙瑜
心口的震颤和房门的打开几乎是同一瞬间。因此,在很久之后,采荟仍然不能断定自己是因为什么而颤抖
那是一张端正得近乎完美的脸庞,五官英俊而明晰;但最令人印像深刻的还是他的头发,黑得极为纯粹,一千二净,也因此他的肤色显得异常白皙。
而孟采荟的目光只能死死盯住那只握住门把的手,白皙修长的手,在天光下她看来那色彩竟鲜明得刺目
指骨细长有力,指节突出,指甲修剪得平齐整洁。
她就这样发着怔,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跟着“女主角”进了门。
很不相配的一对。
好容易从自己的思绪中挣扎出来的她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俊美得不可思议的男人与平庸甚至可说矮胖的女子。这种组合就像是灌木与荆棘丛中盛开了一朵白玫瑰。
但玫瑰是有刺的。
果然这男人也有刺,言语中尖锐无情的刺。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温和,甚至薄唇还勾出了好看的弧度,偏是遣词用字刻薄无比“原来你没忘记男朋友要帮你庆祝生日啊?我应该没把前任和现任女友的生日日期弄混啊。”
场面很难堪。
平庸的女主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直直地往里走。一桌子佳肴还在冒着热气,甚至两只玻璃高脚杯里也盛满了艳丽的红酒。她随便选了一边坐下来。
孟采荟愣愣地拎着手上的蛋糕,想开口却又觉得不太合时宜,只好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男人并不打算就此作罢,他冷冷地注视着颇有些局促不安的女友,穷追猛打:“你这样令我想到当初才见面时,你是怎么自我推销的。但瞧你现在的模样,并不比那个女人高明多少啊。”
女主角的脸色有些变了。
果然是个愚蠢的男人。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喜欢被男友拿来与前任女友比较的,更何况你还在揭她的短。
连旁听的采荟都觉得这男人的话语实在是无聊兼可笑。
“我并没多余的时间拿来陪你浪费。”
说着这种话的男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浪费时间。
平庸的女友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得以插上一句话:“其实我今天本来不想来的,但”
接下来的话淹没在玻璃的碎裂声中。
男人极没风度地摔碎了晶莹剔透的高脚杯,艳红的酒液顺着乳白的地毯濡染开来。
他挑起了眉,形状纤秀,直直的黑发掩藏了几欲爆发的怒气:“不想来的话就滚。我没必要听你的解释。”
孟采荟听见那女友深吸了一口气,不是那种害怕的抽气而是带着叹息和决心的。接着她说话了,出乎意料的,在光线的折射下她的脸显得比门外时清秀得多。
“因为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虽然已经目睹了那位美男子的恶形恶状,但亲耳听到平庸女友主动要求分手又是另一回事。孟采荟吃惊地张大了口。
一时间没人说话,房间里的空气有些窒闷。
第一个接续话头的居然还是平庸女友:“我们本来就是在迪厅认识的,老实说刚开始我以为肯定是露水姻缘。能和你交往这么长时间我觉得简直是奇迹。”
“不过你那张脸还真是完美得不像人类,我的姐妹淘都羡慕得很,我就也想着巴着你不放,毕竟带出去也很光彩。”
“但是两个人交往要互相迁就才行。我总是迁就你,你却怎么都不满意,还动不动拿我和你以前的女人相提并论。”
“而且,外表好看怎么也不能当饭吃,你也趁早忘了原来的明星梦。毕竟女人都得现实点,你这么难相处,我已经忍到尽头了可这么想还是有些舍不得,终于还是来了。也许对你说清楚更好吧。”
那女人一口气说了一大番话,倒让人不知所措。孟采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送蛋糕居然送出这么一桩事情来。
她就像个夜半行窃的小偷,无意中窥见了一桩诡谲的凶杀案。
“真是太抱歉了啊,除了这张脸我什么都没有。”美男子隔了半天终于答话,黑发映衬下肌肤白似冰雪,语气相当柔和,因此接下来的话语也更为犀利尖刻。
“可惜你这种货色却连一张脸都拿不出手哪!”他淡淡弯起了唇角“滚吧!我也是时候换个女友了!”
那女友倒没生气,站起身来,又望了他一会儿,低声说:“你这么刻薄的个性恐怕是没人受得了呢。”
“要滚的话动作快点,我要打扫垃圾了。”
男人也立起身来,冷冷地放话,手中抓过了墙角的扫帚,作了一个扫地出门的姿势。
平庸女人叹了口气,快步走出了本来就没锁上的门。
孟采荟不太清楚这场争执持续了多长时间,只是当她注意到窗外时天空已然被暮色笼罩。
她怔怔地瞧着那男人执着扫帚打扫碎玻璃,然后把一块干布扔到湿掉的地毯上猛踩。最后他把目光掉向了她。
他直直的黑发下露出亮晶晶的黑眼睛,刘海的阴影却一直遮到了眉毛,因此白皙的肤色显得相当冷冽。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但随即无害地笑了,提起手中的蛋糕盒向他晃了晃,尽管知道这不是个很高明、很识时务的提醒。
之后,她抢在他发话之前开了口,带着无辜的天真的笑容,用极为诚恳的语调和口吻。
日后回想起来,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在这样的一种时刻,他与她,相遇。
***
采荟睁开眼睛的时候,淡青的晨曦正透过窗帘的缝隙奋力把一切都染上光明。
只是,若连心也深陷在暗黑深渊的话,光明的救赎会不会来得太迟?
她舒展了一下肢体,不出意料地体味到侵袭全身的隐隐酸痛。自嘲地弯了一下唇角,她抓起被角坐起身来,却没在房间里看见昨夜的床伴。
视线四下扫视,发现了昨夜不知如何脱下的衣服,它们正整齐地叠放在床脚的椅子上。
发了一会呆,她利落地穿好衣服,走出了陌生的睡房。扭开门把的声音并不算大,却令客厅中低头沉思的男子抬起眼来。
“你醒了。”男人有些错愕的表情收入眼底。
她并不回答,只是弯了弯眉眼,笑得很轻松。
在清晨的天光中打量他,孟采荟仍然要用“惊艳”两字表述内心的感受:
漆黑的直发,在晨光微曙中泛出流丽的光泽,与白皙的肤色相映衬,仍然是鲜明到刺目的对比色啊。
他的脸上却漠然无表情,只是伸手摁熄了烟,转身坐正。
“一起吃早饭吧。”没有太多起伏的语调。
孟采荟没作拒绝就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简单的西式早餐,果汁和切片面包。但这好像吸引了男人全部的注意力,他只是一径的注视着自己手中的餐点,大口啃咬。
与之相比之下,孟采荟更在意的是坐在自己对面的美男子。她漫不经心地啜饮着果汁,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只手
修长白皙的手,虽说拿切片面包的姿势不见得特别优雅,却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指骨细长有力,指节突出,指甲修剪得平齐整洁。
就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也有相似的东西呢。
采荟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以为所有的一切以这个早餐落幕。
出乎意料地,男人开口打破了沉寂。
“我没想到,呃,可以说比较意外,你竟然”他寻找着适当的措辞。
目光掠过满盛烟蒂的烟灰缸,采荟了然于心,淡淡地勾起了唇角,那种类似于讥诮和悲哀的东西从眸中一闪而过,随之取代它的,是怎么看都太过开朗的笑意。
她飞快地接过了他的话头“你没想到我是处女对吧?”
对面的男人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眉间的褶皱仍然悄悄透露了他紧绷的神经。
“不用在意啊。”采荟笑得阳光灿烂“这个完全可以当做意外来看。”她甚至俏皮地眨了眨眼。
男人认真地注视她,深黑色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她,像是要探视她的灵魂深处。
有一瞬间,孟采荟感受到了一种悚栗的震颤。然而他随即收回了目光,仿佛那样的窥视也不过旨在探明她言语中到底有几成真实成分。
之后他继续沉默地用餐。
盂采荟却仍然注视着他。
他换了一身休闲打扮的套头衫,而垂眼低头时也就消失了几分刀锋般尖锐冰冷的特质,看上去平易近人得多。
但采荟昨天却亲眼见识到了他刻薄犀利的毒舌。那种尖刻毒辣的程度超越了平常人的承受范围。
果然是只有一张脸的家伙啊。
正因为这样,选择他才不会觉得罪恶啊-
荟依稀记得自己昨天是怎样以死皮赖脸的态度不肯离开,而且还非常轻易地开口告白。也许是男人随便的生活作风使然,并没有费太多周折他们就上了床。只是做的途中被发现是处女的一刹那男人有一刹那僵滞,但总体来说是个不错的初夜。如采荟所想,这恶劣的美男子经验丰富,阅人无数。
“下楼后向右拐就有公车站。”他已经在喝果汁,不过并没有起身上班的准备,似乎只是单纯地逐客而已。
采荟放下手中的杯子,目光又落在他紧握玻璃杯的手指上。
那是一双肖似老师的手。
得知老师竟与自己一向不屑且憎恶的夏熙瑜交往,采荟也知道自己的反应过于歇斯底里。奇异的是,纵然是自暴自弃丢弃的隔天清晨,她仍然没有后悔的念头。
选中这个男人也许有很多原因,在这个时机,在这个地点,又或是他有一双肖似老师的手,又或是他长了张够漂亮的脸不过,这一切都不能遮盖这么一个事实:
这是一个恶劣的坏男人。
他生活靡乱,脾气怪癖,言语尖刻。除了那张脸之外他身上恐怕再找不出任何优点了吧。
本来就是一场不愿交付真心的成人游戏,如果对方是个品性正直的君子的话,她岂不是要被罪恶感吞没?
只是这个迷乱的都市中一场你情我愿的成人游戏,而这么个恶质的男子更令她觉得有一种堕落的快感。
这一切,只是,这样而已。
打破沉寂的是男人把杯子放下的声音。
采荟略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正好迎上那双仿佛无机质般透明深黑的眼睛。
任谁也看得出,那是逐客的催促了。
只是——
“我以后还能不能来这里?”鬼使神差般,她问出了口。
听到采荟的问话男人颇为迟疑地拧了眉。之后他清清喉咙开了口:“我来说清楚吧。要知道虽然我们昨天发生了关系,但是在这个时代这种事没什么了不起。不过你恐怕还是个大学生吧,成人的关系你只怕适应不来”
凝望男人冷凝的眉眼及为难的神色,采荟有种不出所料的好笑感觉。
怎么?怕日后下不了台吗?她在肚里暗暗讽刺,却又明知反效果地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可是,我喜欢你啊。我对你一见钟情啊!”看看,告白是多么容易说出口,连练习都不必也可以说得很流利——明明自己切齿痛恨眼前这个放荡又毒舌的男人,却可以面不改色地说着痴情的话语。
如果,如果早知道如此的话,那么,可不可能从头再来过?如果她抢在夏熙瑜前面对老师表白的话她曾那么喜欢他啊。
压抑已久的情绪决堤了,再也承受不住。
泪水顺着光洁的双颊滴滴洒落,视野中一片模糊,惟有男人的黑发与白肤仍鲜明到刺目的地步。
她一直爱着他啊——她爱上他的时候还是青涩少女,他从来不知道采荟的心思,他们之间的交集太多太亲近,叫她怎么能忘记,怎么甘心对夏熙瑜低头认输?!
已经在为毕业后留校任教铺路的她,甚至打算将人生道路也与他紧紧纠缠,如今却要陡然放手,这叫她情何以堪?!
自己曾经那么地喜欢他啊-.
泪水纵横中男人的脸很近又很远,只是当那支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时她看得一清二楚。
狠命攥住了,不肯放手。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不算了,重来过,行不行,再给一次机会,行不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放手
她放声大哭,却发现喉咙已经喑哑无声。手头惟一的浮木还是那双手,修长白皙的手。
太阳升起之前,星光里残留的微寒还在空气中流连,在冰冷的泪水中,在黑夜来临之前,她舍不得把记忆抹去,她不能不爱他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恍惚中,她几乎以为是魔鬼签订契约的嗓音,冰冷且没有任何语调变化“那么你可以不必哭了。我满足你的要求。”
听到这里,她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了咫尺相距间深黑色的眼睛,不见底的,没有温度的。
她一下子从迷离的幻境中脱了身。
“我们可以继续交往。”他扯了扯唇角,算是在笑,只是眉间的褶皱不见舒展“既然你这么喜欢我。”
看着他一本正经甚至可算是苦恼的模样,在大脑完全清醒并做出反应之前,她已经笑了起来。笑得相当歇斯底里,以至于一度停歇的泪水又再度夺眶而出。
“太好了”她不知是哭是笑地喃喃重复“你同意了。”
“我才不想就此跟你分手。”
感官一定是全都麻痹了吧。所以她才能如此笑着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真的好喜欢你。”
“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爱上你了。”
听着这些“痴情”表白的男人并没有改变默然的神色,只是随手递过了纸巾盒。
盂采荟不停地用纸巾拭去眼泪,但泪水也不断地流淌下来模糊视野。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太阳终将落下。即使是传说中的白夜,也只有一夏一次的不落的暖阳那么在暮色来临之后,所有的华年和青春,都必得、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