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香楼,不,楚馆的门面跟往日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是换了个镶金边的横匾,显得更加富丽堂皇财大气粗一些。站在门口即可听见里头传来的呢喃艳曲,笛韵悠扬,欢声袅娜。再往里头走近了些,姑娘们频舒笑脸,朱唇轻启,举手投足便可勾魂夺魄。男人们三五个凑成一团,拾跌博篮子,摸牌,下象棋,嗑瓜子,一旁有美人伺候着,个个脸上挂着笑。
场景熟悉得几乎让她以为是昨日重现,这是易主后重新开张的场面?是被瀛军一夜血洗后的青楼?焉容痛苦地摇头,难以抑制心里的悲凉感慨。
“姑娘随我到楼上雅间。”沉陵抬手往前指了指,旋转而上的木梯就在眼前,她还记得两人初遇的情景,她站在这楼梯上边走边往下看,他坐在下头抚琴缓缓吟唱,后来他还特意送来一副画,也是描绘这样的情景。
焉容挽着萧可铮的臂弯,腾出另一只手扯着裙子小心上楼,四处热闹的欢声笑语掩不住她每一步落在木梯上的脚步声,是从未有过的沉重。来这个地方似乎是抱着故地重游的心态,会无法控制地想到从前那些甘苦并存的日子,会想到很多爱过恨过的人,孙禄、张大嘴、刘妈、袖兰、墨然、衣缠香……
沉陵所说的这件雅间,竟是焉容原本的住处,因为她曾经是花魁,所以这屋子的采光通风都是最好的,但被楚王选作是偶尔驻足的地方,摆设自然不能随着从前,大凡是床榻、桌椅等接触人多的东西全部换新,唯一还留着的一张梳妆台,男人不大用得着便没有改换。
屋子正中设有一张红木茶桌,上头泡了半壶上等的茶水还未来得及品,藏在紫砂壶里散出淡淡的清香味,沉陵叫他们两位客人自行坐下,自己则随意栖在一把藤椅上:“到我这里来不需拘泥什么,请随意。”
“多谢王爷盛情款待。”萧可铮当先回话,扶着焉容坐在一旁,自己也撩袍落座,夫妻二人向来是男人主外,因此这等场合他替她回答什么都是应该的。
听得他这声称呼,沉陵眉梢微微一动,心里似有几分琢磨,最后也懒得想他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径自取了茶杯给自己斟满茶水,便将茶壶推到那二人眼前,萧可铮为之一愣。
他是王爷,再怎么好客也不能亲手给平民倒茶,焉容聪慧,赶紧提了茶壶为萧可铮和她自己满上,复有掀了壶盖往里看了两眼,笑道:“看这汤色,再闻茶味,像是大红袍。”
“不愧是泡茶手艺第一的花榜状元,不用尝滋味就能猜出什么茶来。”沉陵赞道。
焉容连忙笑着回道:“王爷谬赞了,比试时候的茶好水好,这水平马马虎虎也就上去了。”她倒不是谦虚,而是大红袍橙黄明亮的汤色极度易猜,平常的红茶他定是不肯喝的,至于猜中不猜中也不重要。
“先前下去看花灯,把茶焖在这里,现在铁定走了味,也只好将就一下了。”他语气懒懒,抬起茶杯先抿了一口。
焉容二人也跟着喝茶,入口,味蕾里一片苦涩,真是可惜这茶了。“倒不记得哪本书说过,泡大红袍的水要用银壶烧得大开,趁着雾气喷薄之际浇灌茶叶,停顿十余息的时间便滤出第一壶茶汤来。”
“受教了。”沉陵淡淡一笑,轻声叹道,“这段日子过得混沌,也没什么心思讲究这个道法、那个技艺,再怎么名贵的茶入口也都淡得跟白水一样。”
焉容这才知晓自己方才说了一大段废话,他的心情不好,哪来的兴致听她讲解如何泡茶。“听您的话,似乎心情不算畅快,不知王爷近况如何?”
被问及这个问题,沉陵眼光从萧可铮身上掠过,最后落在焉容身上,似是对他有些避讳。“皇上龙体抱恙,太子殿下年幼涉世不深,加之近来频受异国骚乱,朝中事务越来越有些棘手了。”
“不能为王爷分忧,也只能愿您保重贵体,静心养神。”
“多谢。”沉陵含笑应一声,低头端茶杯时对着茶汤轻轻舒气,在氤氲而起的白雾里略一展眉,这片刻,焉容目光一直未离他的脸,总觉得他有些话想说却没有说。
“听闻萧老板最近在忙着转让手上的铺子?”
萧可铮停下转动念珠的动作,将一串黑油沉水沉香的珠子随意套在手腕上,慢慢道:“这年头翡翠生意不怎么景气,倒不如守着变现的钱财过下半辈子,只是图个安生。”
焉容略一琢磨,不太明白他为何要在楚王面前说这样的话,她从前一直未曾留意他手上还带了这么一串佛珠,也从未见过他盘珠子,乍一见到,心里十分奇怪,看样子,是想在楚王眼前表示自己追求淡泊平静的意愿?
“本王倒是听说萧老板去年费了不少心思从东坞进了大量翡翠原石,紧跟着瀛岛跟东坞合作,从东坞开采翡翠的成本越来越高,您这生意蒸蒸日上,恕我妄自猜测,这时候该是财源广进的时候吧。”
萧可铮不置可否,淡淡道:“您对我们这行倒是挺熟悉。”
“也不算了解多少,前阵子刚娶侧妃,皇上特准了我几天假,我陪她去买了不少金玉的头面,你也知道,女人家买首饰都挺挑剔。”沉陵含笑,有意凝了焉容一眼,继续道,“她也一样,说这家金烧得不亮,那家翠点得不正,独独玉珑堂的东西最好,我这么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萧老板的家业,心里甚是佩服。”
“王爷过奖,萧家小门小户而已,也不过左右那么几样能让王爷看上眼的,承您破费了。”萧可铮淡淡一笑,眼里未有半方受过荣宠的谄媚。
“萧老板真是谦虚,这要是算小门小户的话,京城里大半的商铺是没脸开了,说来本王也奇怪,为何把好好的店卖出去?依我看,萧老板不是畏手畏脚的人,瞧您去年那生意谈的,可真是大手笔、好魄力。”他甚至有些赞不绝口,眼神都带着几分崇敬。
“……。”扯了个大圈子,沉陵还是不肯甘心,又把话题扯到了玉珑堂上,焉容不禁私心里想了想,难不成堂堂王爷也对翡翠的生意感兴趣?她不免心存提防,实在是这人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处心积虑、阴深难测,让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说什么魄力呢,男人么,年轻时候都有胆量赌上一把,脑子一热就把什么身家性命全压上去,到头来能赢是好,可万一输了……。”萧可铮慢悠悠说着,眼神似有似无打量着沉陵,直到确定对方纹丝不动、全神贯注听他说话的时候才道,“轻则倾家荡产,重则曝尸荒野,也都是可能的。”
气氛瞬时凝固,夜风也阴凉起来,透过开出一小道缝隙的窗户间嗖嗖钻进来,让人脊背一瞬如触电般张紧。
若是旁人当着玩说这样的话尚不能达到这样震慑的效果,但从萧可铮的经历来看,太多人只看到他这半年来改头换面踢开岳丈“自立门户”的辉煌,却忘了他也赌输过一回,把自己赔了进去,娶疯女人,当上门女婿,在那三年里是商界难得的笑柄。焉容想起他这些事,心里对他更是心疼惋惜。
沉陵低头,快速整理自己慌乱的情绪,有些气虚地笑道:“萧老板这话说得真是吓人,叫本王心头为之一凉,咱们都是年轻人,心气高,士气高,越挫越勇,不应该只满足于现状。”
“话虽如此,可惜我现在想要的都有了,犯不着为了那点家业拖累整个家室。”他唇角微微勾起,在桌子底下伸手去捏焉容的手指,用温暖的手心把她的小手整个包起。
“萧老板真是豁达,不及而立之年就有了做居士的心怀,让人好生羡慕。”能摆脱野心的羁绊是一件幸福又难以做到的事,沉陵晦涩的笑了笑,眼里有一瞬的挣扎,最终恢复如初。
萧可铮泯了抿唇,道:“人还是随心所欲为好,最近受了不少苍蝇的气,眼看着他们出主意捯饬我的铺子我想急也急不来,王爷若是闲散,把我的玉珑堂也一并买下吧。”
“这……。”沉陵止不住笑道,“本王哪有什么闲散时分,又哪有那个财力。”
“王爷开青楼的时间倒是有,不差经管这几间玉石铺子,至于财力不足……我倒是不急着要现钱。”萧可铮一脸正经,丝毫没有跟他开玩笑的想法。
沉陵略一思索,沉吟道:“能有官府出面,真能叫那些苍蝇收敛一些。”他现学现用,立马把对瀛军的称呼换了过来。
“就这么说定了吧,以后您是东家,我也能得闲,陪着焉容四处走走。”不着痕迹的,把搬家远走给交代了一通,以后要是要人,也别想着找回来。
“萧老板真是痛快,等本王……日后一定会有重谢。”
“焉容的家人还请王爷多多关照。”
“本分之事。”沉陵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
就这么着,在焉容思路模糊不清的情况下,萧可铮把玉珑堂卖给了沉陵,以至于出了楚馆之后她还有些茫然。
走到顾盼河的石拱桥上,她才驱走满脑子的犹豫,小心翼翼对萧可铮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知道,无非是做臣子腻味了想赌一把。”
“你怎么知道?”她登时瞪大了眼睛,惊讶出声后连忙往四周看了看,花灯前依旧人流络绎,没有人朝他们看过来。
他笑了笑,握她的手更用力一些:“商人要是不关心政事的话,买卖是做不好的,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他缺钱。”
缺钱……是啊,谋反这样的事不是光有兵有将就足够了,还得有粮饷呢。焉容沉默了一会:“我原本没有告诉你这些事,是不想把你也搭进去,倘若事情败露或者失败,岂不是惹祸上身?”
“所以就当是送他了,我们早点离开,远走天涯。”他神色平和,没有半分不舍与纠结,这个节骨眼上不得不看淡钱财。
焉容立即放松下来,笑道:“想不到你都料想到了。”
他摸摸她的头发,唇角微微牵起:“我还知道一件事,他跟你提过亲。”
几乎是肯定的语气,让她不容辩驳,她几乎要跳起来:“这你也知道?!”他刚才还好像若无其事一般跟楚王在一张桌子上喝茶,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对,我猜的。”
“猜的?”她才不相信呢,难不成他还会掐指一算?显然不能。
他还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像猜灯谜一样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