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容没有办法立即接受,听得这话的时候手脚都软了,连长一点的话都说不利索:“不要,不走行吗?我不想让你走……香香,我求你了,别走……。”此刻她就像一个要被迫与母亲分离的孩子,那么绝望地挣扎挽留却无法反抗,她甚至牙关都在颤抖,不知何时将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紧紧地攥住,把衣缠香的手都抓出了沁红的痕子。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性格里很致命的弱点,就是在可以依赖别人的时候会变得特别懦弱,总有需要你孤身一人的时候,所以,接受我的离开。”
她从前以为她很孤独,所以要有一个强大的信念强撑着她活下去,把所有的注都压在马知文身上,只是因为他曾经是她的丈夫,与爱情无关,到这个信念被打破的时候她几乎崩溃,在衣缠香等人的刺激下把信念转移到了自救与救助家人之上,从那以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们的帮助,像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一般贪婪地依赖,她毫无压力和危机地接受别人的帮助,直到把依赖变成了习惯,现在,这根稻草要消失了,她感到如同溺水一般的窒息,却忘记了一个落水者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挣扎。
“别这样,香香,没有你们的时候我也可以做好,这不是你离开的理由!”衣缠香的离去在她心里划开极深的一道口子,她似乎感觉血液呼呼地往外流,空旷寂寥和失控让她几乎难以坐直身体,紧紧歪斜着靠在衣缠香身上。
衣缠香含笑看着她,手指轻轻搁在自己的膝上,不经意地收紧,她还以为不告而别才是真正的残忍,原来亲口说出离别的滋味也不那么好受。
时间仿佛凝固冻结在这样的片段里,明明寂静占据了整个耳廓,却还是感到心里被难过伤感塞得满满,像是除夕那晚,有漠漠的风雪穿梭在周身,冷而无休无止。每次分别后的重逢都是感情的沉淀积累,以至于再面临诀别会把伤情无限放大,快要达到让内心崩塌的地步。
马车停在一家药铺的门口,衣缠香握紧了她的手,说:“我需要一些材料炼香,你下去买。”
“我不下去……。”
不容她做半点推辞,“我只说这一遍,茯苓、甘草、百合、雪莲……半夏、附子粉,前十味药每味一两,后两味六两。”然后衣缠香一把将她推下车去,没有给她任何说话的时间。
足足有十几味药,这样匆忙的一遍读下来,灌进她混沌的大脑里,让她本能地拒绝去记忆,可眼前来回的车辆让她蓦地惊醒,然后打起精神避开迎面而来的马匹,鬼使神差般走进了药铺。
“茯苓一两、甘草一两、百合、雪莲……半夏、附子粉。”
一个个药名被她机械般从口中吐出,足够神奇的是她竟然毫不费力地背全了,而且分量也未曾记错。人在情绪非常低落的时候总有许多不寻常的地方,她此时记忆力超级好,却未必有脑力去思考这每一味药。
“姑娘。”掌柜拿着一张记方药的纸过来,“你这药后面几味剂量和药性都太……能告诉我是要做什么吗?”这最后的两味都是有毒之物,且她要的分量极大,大概够喝四五天的,若是想要毒死人……
她一时愣在那里,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依稀记得茯苓和附子都有美白的效用,便道:“啊,我是要拿来做面脂的,我家里开胭脂铺子。”
“好,您拿好。”掌柜把药递给她,她付了钱,拎起药包快速地跑回去找衣缠香!让她来买有毒的药材,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到底是留着她自己用还是想毒死那帮苍蝇,她需要答案!她飞也似的扑到马车前站定,掀开帘子冲车里的人喊:“这些是干什么的。”
衣缠香眼睛一亮:“把材料给我。”
“告诉我。”她几乎已经做好了决定,今天她若是不给她答案,那她便不会松手,这药一定不会给她,那她再想买一份就没有机会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衣缠香已经失去了耐心,她趁着焉容低头犹豫之际,一把将药包抢了过来,然后拾起马鞭往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马蹄顿时一抬奔了出去。
车上还有两个瀛军的守卫,被猛地一晃失了平衡,前翻后仰才调整过来,抢过马鞭重新将马拉回正确的行道上。
“香香小姐,您不让她上车?”
“不用了,她可以回去。”她面色僵硬地看着眼前的士兵,突然眼神一变,“你是大辰的人?”
“是,不过我是大帅派来服侍您的,没有旁听的任务。”
“很好。”她面色微微一缓,将身子坐回去,懒懒地靠在软垫上,衣袖里是正在发抖的已经出鞘的匕首,广原绪正在慢慢地看透她,因为担心和怀疑,将所有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都换成了大辰的人,让她下不了手。
也许不下手是对的,不然闹出太大的动静势必会让广原绪重新找上焉容,她有太多的顾虑让她提心吊胆。
马车飞奔离去之后,焉容孤零零地走在路的中央,她刚刚追着马车跑了好久,直到再也不追上,两腿酸软地难以继续走路,喘息的速度跟不上她的消耗,累得她眼底发黑,这样娇弱的身躯完全无法支撑她长时间的奔跑。
她想要的答案就这么难以得到?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让她安心就够了不是吗?衣缠香,你何其狠心啊!
不知何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追逐了多久,也记不清楚自己到底走了什么样的路,只是沿着零零散散的商铺寻找曾经的记忆,然后在一个拐角看到顾盼河流动的碧影。
这条河,承载了贯通南北的千年历史,也记录了沿河许多大城市的兴亡盛衰,不过那些都太远太远,与她沾不了什么边,她知道的最亲近的,是裙香楼曾经立在这条河的一旁,从建起到颓败,悠悠百年。
裙香楼……香……不可抑制地想到她,焉容挠了挠头,决定不去想她这个坏心肠的女人,她现在想回裙香楼看看,只是看看而已。
沿着顾盼河慢慢地走,四周景色都笼罩在黑暗里,有些熟悉,又看起来十分陌生,离开燕弯胡同这匆匆忙忙度过的几天,逃亡过,探密过,被软禁过,好像过了几年一样,衣缠香说眼界随着经历变化,若是从前,她必定不会想象出人生还有这般波澜刺激的日子。
又是衣缠香呢,她就好像一个阴影一样笼在心头上,怎么逼自己去忘都挥之不去。
她看到了昔日裙香楼的花船,大红的灯笼挂在艄头乌木做成的重檐之下,只是没有了火再也不会亮起,黑暗中它呈现着一种朦胧而瑰丽内敛的美,好像已经褪去繁重妆容的青楼美人,在青灯之后细数早些年那“血色罗裙翻酒污”的辉煌热闹。
这里曾经是罪恶与肮脏、贪欲与病态滋生的恐怖地方,她本来应当害怕,可心里平静地像是铺了一层冰凉的水,时隔不久,因外物惊变而导致的内心巨变已经足够她承受惨烈的回忆。所以她穿过那些失去尊严泯灭人性的堕落去寻找她想要的记忆,让昔日的温暖重上心头。
耳边仿佛有靡艳的曲声回响,有人唱“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采菱谁家女,歌声起暮鸥……。”她还记得她曾经有个俗不可耐的花名,叫做“醉芙蓉”,后来也想过,芙蓉又叫合欢,是“性”的暗示,醉里合欢,本身就有一种沉醉迷失、放纵寻乐的寓意,还好她此生都未醉过。
“哟,这曲子不是有名的《后庭花》?”一道有些轻佻尖利的声音响起,她忙回头,看到不远处的木椅有位翘着腿坐着的姑娘,她着一身大红的罗裙,涂着鲜艳海棠红的蔻丹捏着一只精致的香勺,下方,有白色成细丝状的烟雾在香盘里翻滚,这道香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叫“芙蓉泣露”,她记得很深刻。
“香香!”她连忙跑过去,手一触及,人影如烟雾一般散尽。
耳旁连唱《后庭花》的人都没有,曲子也消失了,她往脚下一看,才发现自己此刻正在花船之上,再往前跑一步就会掉进河里,再也不敢乱动,她小心地移开,上岸,然后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萧可铮来找她了。
她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拉他一同看向这座精美如画般的花船,问:“关于它的记忆你记得多少?”
“我记得我曾经在上面跟你吵架,还找人把楚王推到了水里,其他的,大概没有了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按了按自己的鼻尖,把她扣进自己的怀里。
“难得你知道他是楚王了。”她抿唇笑笑,觉得这些记忆都不重要,不需怀念,“有火么,我想把这船烧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呢?她不知道心里为何这样想,因为她看这艘船的每一眼都不可抑制地想到衣缠香,“我也不知道,就是想烧。”
萧可铮没有言语,任由她大胆地在他身上摸索,然后如愿地找到火折子。
她挣脱他的怀抱,在岸上拔了几把干草丢进船舱,点燃火折子往船舱里扔,就在那一刻她听他道:“真正的怀念一直都在心里。”
她的手一抖,火折子掉进了水里。她瞪大眼睛看着微波粼粼的水流,回头笑道:“风太大了。”
“是啊,风太大,我们回家吧。”他缓步走上前,将她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