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流岛。
锈红色的湿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隋恕在腔室脱掉白大褂,迎着舷窗外人工制造的过滤光踱步走去。
在拐角处,他微微收住脚步。简韶和十叁背对他坐在观景台的彩色玻璃长椅上,生态球在她的脚边,里面长出了樱桃胡萝卜的幼芽。湛蓝的海波经过折射荡漾在他们的身上,两个人垂着头,低低地说着悄悄话。
隋恕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他注意到她很久未修剪的头发已经快要到腰部了,质地很轻的白裙子模糊地垂在脚踝边。她总是能和奇怪的家伙迅速地变成朋友,机器人的手上僵硬地缠着细绳,似乎在听她的指示学习编绳结。
有着核心程序为服从的人造机器管家在捕捉到主人到来的讯息后立马起身,做出问好的肢体动作。而简韶没有动,她依然背对着他,背影像一枝细长而柔韧的柳条。
隋恕走向观景台。
他没有将步子刻意地放轻,在他离她还有一步之遥时,简韶微微抬头,两人的视线在深蓝色的玻璃上擦过彼此的眼尾。隋恕知道,她最近经常去李慈在那里,他们似乎非常投缘,总有不少话题聊。当然无论聊什么,总是少不了吐槽他。
李慈在对他不满已久,在他接手斯科特教授的数据、带走zero样本的那天,李慈在拦住他,希望他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隋恕盯着他残缺的身躯,他的父亲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竟然妄图拿着这样危险而敏感的技术走正常的融资流程。而争夺来得是那样快,他们很快遭受诸多袭击,又因zero原始病毒事件官司缠身。他们不得不躲到矢流岛,整日与茫茫的大海为伴。
“我不会像你一样。”隋恕说。
“是的,你与我不同……你是阿魏的儿子,是大哥的好侄子,你们都是深谙有用之道的人,而我是一个无用的空想者,”李慈在自嘲道,“可我今天绝不是因自己低潮的情绪而劝阻你的行动的。人们都说‘父子如兄弟’,你只把我的话当成一个关心你、担心你的老朋友说的肺腑之言吧……”
隋恕闻言,略略颔首。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背的历史书吗?美国的女性正式开始拥有政治地位是在法律上第一次获得了投票权。”
“是的,一九一八年,因为战争。”
“战争使得美国的女性在各个领域拥有了工作,向社会提供服务,如果一个群体的社会价值不高,那么权利也将无从谈起。”李慈在叹息。
“我对于社会之乱象,抱过太多天真的幻想,也使得你‘误入歧途’,我应当向你道歉与忏悔。如今我常常想,即便没有这些横生的波折,我与斯科特顺利地做出最终成品,又能怎么样呢?只会使得‘无用阶层’迅速增大,权利与义务不对等的一批人,怎能仅凭伦理道德维持人权与自由?”
那一天,尽管李慈在同他说了太多后悔与劝阻的话语,他依然带着zero的样本离开了。前进的道路无法阻止,与其诞生在别人的手里变成不可控因子,不如由他来完成。
回忆收拢,隋恕来到简韶的身边。她依然专注地用彩色细绳编手串,鬓发安静地垂落。
隋恕想,她同李慈在交好、与十叁玩在一起也不全然是坏事。比起与q0113四处乱跑,她还是安静待在这座地下堡垒里让他感到安心。
只是她有些过于安分了,让他感到隐隐的怪异。
“早上好,”隋恕在她的身边坐下,“没有再睡一会儿吗?”
简韶微微抬起些眼,朝着他的方向瞧过去。她的脸因为陆续几次生病消减下来后,五官变得更加明晰、深刻。乌黑的眼睛挂在脸上,凝视着他,如玻璃珠子在月下泛起冷湿的流光。
“我睡醒了……”她很快移开自己的视线,睫毛垂下去,盖住漂亮的眼瞳。
她将手里的东西送到他的腕骨,有模有样地比划一下,又很快地抽走。隋恕拉住了绳结的尾端。
她掀起眼睫。他又能完整地看到她的眸子了。
“这是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着手机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纹路。
“这些你都会吗?”
“嗯,”简韶点点头,“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做。”
隋恕盯了她一会儿。
简韶要把绳结收走,装进十叁准备好的收纳袋里。
他还是拉住了,问:“你想做什么?”
她装袋手停下,认真答道:“我想去国外读研。”
空气有些安静,简韶显然已经打定主意,“我已经大四了,隋恕,我不可能一辈子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在这里。”
她完全没有避讳计划离岛的事情,而是忧愁又期待般,掰着手指头跟他数未来的想法。好像这样的生活也将有他的参与。
“我应该换个专业,你觉得怎样呢?我现在的专业很好,但是毕业后几乎没有一个人真的去当了编剧……我有些想读好找工作的移民专业,或者转码。我学过一段时间python,数理分析软件也基本会用,或者我可以去读数据分析……”
“好苦恼,高考的时候,在什么都不懂的18岁稀里糊涂地选了专业,现在我想好好把握第二次选专业的机会……我准备去上语言培训班,把雅思考出来,10月份之前完成择校,11月写cv、sop等等各种材料,12月开始套磁导师以及投递申请……”
她眨着眼睛,一口气说了好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好像已经完全投入新的生活中。隋恕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否定,只是在她讲完后问:“你想好了要走这条路吗?”
简韶定定地看着他。
在他第一次对她提出要送她出去读书时,她完全没想过要遵从他的话离开这里。后来旅居南洋,遇到了打工攒学费的马柯,他也讲了诸多利弊。
简韶低低地说:“对于1%的人来说,在哪里都无所谓。而对于要谋生的人来讲,时代的低潮冲到身上就是一场无法抵御的海啸。”
隋恕点了点头。在南洋的街头,他就曾对她含蓄地说过,年轻人的青春短暂,经不起社会低潮的蹉跎。
隋恕拿走了她编的手链,道:“附近的几个主要城市都有语言班,坐船不算远。我这两天要离开一趟,十叁会跟着你过去。”
简韶“嗯”了一声。
“选专业和择校的事情,我和vincent都会帮你的,不必感到焦灼。”
简韶冲他笑了笑,礼貌地道谢。她的目光落到手链上,轻轻地说:“这个就送给你了哦。”
﹉
飞机升空,驶向遥远的故乡。晴空之下,北海的风带来微咸的气息。
在消息通过邵文津、戴琳琳传递到戴行沛那里时,司办安插在章裕盛身边的探子也将章裕盛动向可疑的消息带给了司海齐。
等到戴行沛屁颠屁颠地跑去告密之时,司海齐早已波澜不惊地坐在沙发上读参考消息。这样处惊不变的气度令戴行沛敬佩。
平心而论,司海齐并不想在这时候动章裕盛。尽管章裕盛与他的私交经过华小宝车祸事件后已势如水火,但是家事与国事,司海齐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比起天真地想彻底颠覆方向的改革派,以及试图回归“九龙治水”的白新波、小矛盾、坡子方,章裕盛这样霸道专横的性格,才是最有可能在上任后继承“总抓统管”模式的人。
而且章裕盛当过农民当过兵,学历也是“在职”学位,他一向喜欢这样背景的下属。如此学历能否保证不把“脱农”读成“脱衣”并不重要。
司海齐不吭声,戴行沛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从隋正勋南巡开始,司海齐便展现出非一般的隐忍与蛰伏,一声不吭,任由对方表演。但是从那时候开始,司海齐就已经开始着手部署,预备应付不测。他调换了叁十八军、六十五军的军长,运用反贪武器撤换总部十四师中多位主官。
也正是因为他过于大刀阔斧,不少高级将领一怒之下参与了小矛盾的联署会,集体给他难堪。
戴行沛非常能够理解司海齐顶着诸多非议也要一条路走到黑的决心。他在心里默道:“有谁能够真正理解海齐的苦心与苦衷呢?他绝不能倒下,因为倒下一次就意味着永远倒下,承认错误就等于承认失败。”
历史无法容忍瑕疵,为官之道的唯一核心便是绝无错误。有错也只能是用人失察,诸多先例早已证明,只有这样才能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失败绝不是成功之母。
司海齐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在雕花小窗的旁边,感慨地想,他为了对付隋正勋等人而做的提前部署,未曾想竟提前用在自己人的身上了。可是无论是他还是章裕盛,没有人一个人可以后退。
咚咚咚——
门被敲响。
戴行沛一惊,以为又跑来一位告密者跟他抢功。门一开,他惊讶地发现,来者竟是身居副位的国志才。
司海齐淡定地示意大家都坐下,戴行沛有数,今天就是他们叁个关起门来进行决断的时候了。司海齐一开口就语惊四座,他要即刻调集团军入城平叛。
“我们现在还没有基本证据能够证明他们要动手,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动静过大?”国志才谏言。
戴行沛不以为然:“反叛如打黑,掌握了证据再防范,你我早已是瓮中之鳖。”
他立马举出一堆防患未然的成功案例,把国志才堵的哑口无言,干瞪眼、瞎冒火。
司海齐微微一笑,圆场,“志才思虑周当,不过历史经验也要借鉴。”
他又提到小矛盾有勾结的嫌疑,碍于小矛盾曾与司海齐是生死之交,底下二人均不出声。司海齐长叹:“我们这也是不得己而为之啊!”
戴行沛开口道:“水白兄一向有觉悟,区区煽动分子,抓起来就是了。”
不过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沆瀣一气的概率非常高。
国志才低着头,左思右想,依然觉得此举欠妥。今日总参谋长、国防部长都没来,只是他们叁个就要做这样大的决定。国志才深感后悔,早知道他就应该在入常大战开始的时候就称病不出了。他迂回地搬出调兵需要叁方签字、司令员亲下命令才能达成这样的条例,并委婉地对司海齐说:“军区可以不执行命令,从理论上来讲。”
戴行沛心想,这个老国,就是一口又臭又闷的大铁锅!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大手一挥,表示全力支持司海齐的任何决定:“由海齐同志下达第一份口头命令,但是最终还是要由军区司令员下达书面命令为准。我现在就让作战部起草好书面命令,我们叁人签字,由志才带着去军区传达命令。志才,你来个电话,我和海齐再分别下达口头命令,我们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国志才内心叫苦不迭,戴行沛大言炎炎,胸有成竹,真正跑去军区面对司令员徐雄军的可是他国志才。徐雄军是什么态度,谁能有把握呢?
没等戴行沛得意两分钟,司海齐又道:“我们决定的这个调兵令,军委其他委员要不要通知一下?总参那边是不是也应该知会?”
未等二人回答,司海齐便以志才要去军区的缘由将这件事安排给了戴行沛。
国志才立马在心里乐起来,司海齐想给自己留后路,可是军委和总参可不会轻易承担这样自己完全未参与事件的责任。而且司海齐用的是“知会”,根本不是参谋,这个差事,可比他的难多了呀。国志才的心里立马平衡了。
司海齐静静打量底下二人的表情变化,微笑不语。
戴行沛不吭声,国志才偷笑完了,也开始发愁。
等他们二人全部陷入沉默,司海齐突然说:“老戴,我记得之前在你的帮助下,我们训练了一支特殊基因的特种小队?”
戴行沛清醒过来,他看向主座的司海齐。
他永远都是这幅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在这样危机重重的关头,司海齐还有心情测试他们,敲打他们,真令人如坐针毡,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