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红离了相府,便马不停蹄地前往摘星阁。
白日里的平康坊,尘气中也漂浮着浅淡的脂粉味,不过比起夜晚,这股脂粉味在晨光里则显得轻柔许多,仇红鼻子并不遭殃,十分清爽地寻路。
还未走到,远远便瞧着摘星阁门楼上匾额空空荡荡,有一人蹲坐在门槛下,正是昨日殷勤接待寒赋的老鸨,可她今日全无昨日的神气,丢了魂似的,手头握着把艾草挥舞祛祟,青天白日见到仇红,仿佛撞鬼失声尖叫道:“你、你不是裴将军么?”
昨日的小厮闻声奔出,见到仇红,认出她来,瞠目结舌道:“她、她是仇将军!”
仇红的名号一出,两人霎时拥作一团,瑟瑟发抖。
仇红懒得解释,略去他们二人的惊恐,直奔主题:“杨知微她人呢。”
老鸨惊惧过盛,说不出话,小厮虽怕,却还是先行答道:“将、将军明鉴,酥桃,已不在摘星阁、呸!已不在此地了,将军找错地方了!”
见仇红困惑,小厮才捋直舌头,把今晨发生的事一桩一桩细说。
皇帝听闻了昨日摘星阁前的闹剧,数罪并罚,落在林无隅身上,停了他的职,撤了他的务,将他禁足在府中,任何人不得探视。
至于杨知微,皇帝亲自派人将她从摘星阁里带了出来,人已被马不停蹄地遣送进掖庭。
皇帝动怒,朝廷大气不敢喘,今日早朝,诸臣皆是小心翼翼,尽管再三谨慎,上奏之时还是被皇帝提面训斥了大片人,诸臣惶恐,好不容易挨到散朝,吴守忠去寻人到御前伴驾哄人,却并非找来皇后也微曲寻风头正盛的越嫔母女,而是被皇帝安置在京郊摘星阁的薛延陀神女。
封妃的苗头,一下从后宫传入了街坊,闹得沸沸扬扬,满京城的热闹事像说不完一般,小厮越说越起劲,人也松弛起来,不过说到京郊摘星阁的时候,他人又蔫儿了下去,一抽肩膀,竟是从眼眶挤出眼泪道:“唉!唉!这都是什么事!从前皇帝也不见得如此斤斤计较,咱们摘星阁的名头都多少年了,若真论起早晚,分明是先有平康坊摘星阁,后有那京郊的摘星阁的...明明从前皇帝不计较,怎的今日就紧抓着不放,非得要改......”
末了,叹一口大气:“咱们还能改叫什么名儿啊!”
一旁的老鸨已从惊吓中缓过气来,她听着小厮的抱怨,越听越觉不对,怼了怼小厮的肩头,示意他不要多话,小厮肩上一痛,反应过来自己失语,又忙解释道:“不是、不是这样,将军明鉴,草民、草民什么都没说。”
仇红只当自己没听见,从兜里掏出碎银几两,扔进小厮怀中;“换块儿新匾吧。”
末了,一路打道回府。
无论怎样,她松一口气来,眼下这情状对她来说尚有转圜余地。
林无隅停职,既免了他在外露面沾惹是非的可能,又让他在府中被保护起来,静心凝神,而杨知微呢,以她如今身份,押入掖庭已算是破格,皇帝此举,怕也是看破了此局,要保杨知微性命。
只是不知道,皇帝的耐心,能容忍她到哪一步。
***
寒赋的效率极高,仇红前脚到府上,后脚他的信报便紧跟着来了,仿佛掐准时间一般。
仇红简单收整后便入书房细读,寒赋送来的信报十分规整,同他的人一样,依时间、事由分门别类理好,仇红置于案上,可以一件一件梳理清楚。
待她一一大略看过之后,果然如她所料,如今传进京中的捷报,唯少数是真,多数真假参半,避重就轻。
赵敏不战只守,一退再退,主将之风如此,边境线其余地方,只会更加效仿,消极对敌,如今已使后梁失了大量城池,只不过这些地方便是历来的争议之地,从前就荒凉人稀,且物产不丰,所以并未激起民怨。
但这些地方松懈,战事的全部压力,便将倾斜向一个地方——符齐关口。如今战局看上去维稳,全凭着此咽喉处在撑。
符齐关口,若仇红没记错的话,此地是在乱世之末,归顺于后梁的契丹群落。朝廷虽每年派汉官坐镇,但实则在区域内实施自治。此番迎战西凉,也是由契丹人独自组军,后梁朝廷多日未曾施以援手,只怕怨怼加深,对后梁失去依附心,尤其此地主战的昏乾,人颇有雄才大略,此番若趁战乱独立,那才真是令后梁腹背受敌。
仇红面上刚显出愁色,下一页,寒赋的回信,便消解了她全部的忧虑。
朝廷遣出去的粮草军马,寒赋抽调了三分之二,全让人暗中送去支援符齐关口。
仇红定睛一看,开战的这几年,以朝廷名义拨出去的物资,总共有七批之多。
赵敏虽不战而守,但羲和关作为主战口,每一回朝廷的支援,都必然已羲和关为先。
仇红霎时明了,漳州派此战,前线有赵敏假意迎战,中有六部之内借此名义催款,其后,国库洞开,雪花银源源不断,通往西凉前线的路上,经数只手层层搜刮,多数进了他们自己人的口袋,最后送到前线的,早不剩几个子,中饱私囊这一招,他们吃得肚满浑圆,符齐关口却成了真正遭殃的那个。
好在有寒赋此招,反其道而行之,令他们空吃哑巴亏,当真是拍手叫绝。
但符齐关口到底能撑到何时,仍是个未知数,而就寒赋收集的情报来看,西凉军正源源不断地集中兵力南下,仿佛瞄准了符齐关口一般,势要将其攻克。
而后梁这边呢,赵敏等人仍然“寸步不离”地各自守着各自的地盘,符齐如何,与他们无关。
仇红愁上眉头,她长而慢地吐出一口气,眼中有无可奈何之意。
西凉战事,当真是叫王长安玩儿出了好些花样啊。
他教唆赵敏与西凉开战,此一举,一石二鸟,既叫朝廷猝不及防,又将仇红推入风口浪尖。而王长安,只需隐在人潮后,既收渔翁之利,又暗箭穿仇红的心。
他一直想将仇红在西凉战场上除掉。
从前仇红只猜测,王长安大抵是买通了军中眼目,一旦自己入前线,便会性命不保,现下却觉得自己狭隘了。
那将洞穿她胸口的箭,到底来自眼前,还是来自身后。又或许,眼前身后,都早已有人蓄势待发。
这样想来,有一事仇红便想得通了。
王长安敢做到如此地步,不惜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事,兹事体大,他如何能保证不会惹祸上身,引火自焚呢?
祝云破便是破局的关键。
今晨,仇红虽没能与寒赋深谈,但祝云破的重要程度,她已在心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王长安一面与西凉开战,一面又偷偷将祝氏王的儿子拿捏在自己掌中,显而易见,这是他为自己能毫发无损脱身而设的万全之策。
自乱世结束后,西凉多年避世,除接壤的几国以外,鲜与其余国家有往来,其内三部族,三部一统,喀峰主领,启昭、祝氏辅佐臣服。
论起实力,喀峰最盛,启昭、祝氏平分秋色,两者看似彼此牵制,但祝氏实则因其血统不纯,被启昭人诟病已久,在西凉流传至今的种姓制度中,祝氏人始终被迫以下等身份自居,喀峰作为主部,虽有心缓和两者,但碍于启昭人施压,多年来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真正有所行动。
此种情局下,后梁皇帝曾有心向祝氏王伸援,联手灭启昭威风,但祝氏王一心投诚喀峰,不愿有所作为,后梁朝廷便不再问津此事。
而去年,偏巧在西凉与后梁开战的这个时间点,西凉内乱,祝氏借题发挥,与启昭公开对峙。
如此果决,其下必有内幕。
祝云破,怕是祝氏王与王长安达成合作下的一枚重棋。
想到此处,仇红拧紧了眉。
祝氏王不肯与朝廷合作,却愿意与王长安同盟,甚至甘愿把祝云破拱手让作质子。
王长安拿什么作为回报?
仇红想不通。
想不通,所以更加不安。
她长叹出一口气,脑子愈发疼起来。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还真把祝云破弄丢了。
黎源夫妇,他们或许是最不愿惹祸上身的人,仇红孑然一身,毫无顾虑,但他们身上还牵着数百学生的性命与前途,所以,祝云破出事,无论他们有没有被威胁,他们最终选择对仇红隐瞒,仇红无法对他们有所怪罪。
但祝云破。
仇红唯有歉疚。
他这株浮萍,终究还是没能在她掌下寻一时安稳。
想着,仇红心海便有些沉浮。
外面的天暗得厉害,雨如帘帐一般落于屋檐下。
仇红在雨声里停止了发愁。
也罢,再怎么担忧,事情也已然发生了,好在她现在已知晓祝云破此人的关键之处,除了这个,仇红什么都不在乎。
她望着窗外的雨,只想着,要快些再见杨知微才好。
昨天因为网络原因没能上传这两章,今天四章一起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