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白沙吗?”
这一问极轻,声量却足,寒赋听入耳,抬起头,眼神却没同仇红的对上,而是越过并她的肩,看向她身后,本来空无一物的池面。
几乎是仇红将这个问抛出口的同时,急雨砸出涟漪的池面之上,绿水涌动成潮,水波悄无声息地漫出池面,凭空之中,凝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又出现了。
悄无声息地,忽地化出身形,站在仇红身后的位置,赤金面具在阴暗中,折出一点黯淡却危险的光。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寒赋,又看了看背对着他的仇红,其间,视线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沉默地站在雨中的湖面之上,不发一言,眉眼凝固,犹如一尊雕塑。
寒赋却没法忽略他。
在注意到水面上波纹鼓动的痕迹之时,寒赋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刻内滚沸起来。
那一夜,也是这般寂静无声,此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竹林之中,拦住了寒赋归府的车马。
穹顶的月光十分清亮。
竹林荫里,无名鸟张翅,腾枝而起,从竹木梢上飞过,直直地向烧得正圆的月亮冲去。鸟羽上的尘埃轻盈地落在轿顶的金尊上,虽然轻,却渗入了锈蚀的缝隙,金尊便在月色下一点点割裂。
夜已极深了,怀中的人,却无论如何睡得不实。
她明明将才才累过,折腾得太凶,到最后四肢都软,只能栽倒在自己怀里,撩眼的力气都被作弄得一干二净,直直闭上眼,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后,便心安理得地歇去了。
寒赋任她睡在自己怀里,夜极深,竹林露重,他本有私心,想留仇红与自己在此地夜宿一回,但外头的天气糟糕,夜一凉下来,怀中人就蜷缩得更紧。
寒赋强压了留人的欲望,召来轿夫赶马,要带她回丞相府。
车马还未行出竹林,怀中本来蜷成一团的人却忽地拧起眉头,搭在他腰上的手不安地躁动几下,她的脸颊滚了滚他的肩衣,唇齿间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什么。
寒赋注意到她的动静,捧起她乱动的脸颊,抬起来垂眸去看,不知何时仇红的脸竟已闷红到极致,耳垂如滴血,她浑身上下奇热无比,睫毛上甚至浸出了几分汗。
寒赋察觉不对,试图寻来茶水喂给她,但仇红却始终抗拒着他的动作,摇摆着头拒而不喝。
她梗着脖子挡他,一边拒他的水,一边又情不自禁地拿下身黏他更紧。
热气灼人,仇红黏上来的滚烫身躯,将寒赋的神经都烧了起来。
可越是情形热烈,寒赋便越觉古怪。
怀中的人如浑然不知般,仰着脸往他肩颈处埋,一边寻他的手来捉,一边打开腿心
“再快些。”寒赋抬声,“半刻钟内要回府。”
本该在下一刻提起速度的车马却忽地止住了行迹。
寒赋抬首,车帘被风掀起,竹叶纷飞,扬起的尘屑之中,一道颀长的人影堂而皇之地站在轿前,将他们的路拦了个严严实实。
赶马的轿夫已经不知所踪。
眼前空无一物,唯独那道融于黑夜的身影,缓缓转过了身子。
寒赋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
下意识地,握着仇红肩头的五指,更深深地陷入肌理之中。
车外,那人的赤金面具在月色下更显招摇,他的眸色却依然无波无澜,他直直看着轿中,视线却根本未曾擦过寒赋。
而是干脆地落在了他怀中的仇红。
她的衣物分外凌乱,肩头裸露,连着大片的背,一并暴露在月色下。下身也只由绒毯轻裹,经过方才的折腾,一双腿早蹬开了身上的毯子,雪白的肌理便呈在寒赋怀中,一派活色生香的春景。
见状,寒赋下意识将人揽得更紧,不知不觉间,手掌覆上了她的腿根,使了些力,将人紧紧地扣在怀中。
“眼睛闭上。”
“你这样会弄疼她。”
死寂般的几秒对峙之后,两人同时开口,语气各有各的不善。
寒赋额上的青筋跳了两跳。
像是要印证劫蛮的话一般,仇红拧起的眉皱得更深了,吃痛一般,将身子往外挪,去抵他施在腿上的力。
劫蛮在这个时候,朝他们二人更近了一步。
“你若不想引祸上身,最好现在就停在那里。”
对于寒赋的威胁,劫蛮却充耳不闻,他视线中仅有仇红的影子,她的躁动不安令他意乱,头顶的月色残忍地铺陈,不仅让仇红难受齿软,也令她体内的蛊虫濒死般挣扎。
劫蛮是没有痛觉的,但仇红的苦痛会牵动他的情绪。
他无法忍受仇红的不安,于是无论如何也要替她将那搅得她识海混沌的毒物解决掉。
哪怕是一时。
寒赋却不肯松手,劫蛮也不想再废话。
他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放在仇红颤抖着的后背上,月色打在他的侧脸,将他的眼眸镀成剔透。
寒赋眼前,灯影乱摇。
目之所及,不过是几下安抚,仇红便瞬间平静下来。
脸上的潮红一点点褪去,揪着他衣角的手也松弛而下,她的腿安分地挂在席上,整个人老老实实地卧在他怀中。
她没事了。
寒赋一怔。
旋即伸臂,捉住劫蛮搁在她后背上的手,狠狠地将它甩出去。
“你现在可以滚了。”
劫蛮受了这一下,表情并无变化,寒赋的力道虽狠,但落在他身上,几乎是轻羽过身,毫无感觉。
他也并未发作,他的情绪很少,几百年来一直如此,哪怕是面对来自一个人类的滔天怒气,他也丝毫不会遭受影响。
他只在乎他在乎的。
仇红睡得很安稳。
那毒物现在被他收入了掌中,她得到解救,整个人便放松下来,睡颜十分平宁。
劫蛮来这一趟,只为了这个。
于是,他并未再阻止寒赋将仇红带走,只身退出轿内,而后落下四字。
“照顾好她。”
那话真叫人窝火,寒赋欲反唇相讥,可竹林中已经空无一人,马夫再度回到了他本该在的位置,一切如常,看不出丝毫端倪。
他到底是什么。
寒赋从很早之前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即便偶然发现了劫蛮的存在,令他从前的认知天翻地覆,他也始终未臣服于鬼神之禁,始终未真心实意地惧怕过什么。
有着超凡一般的能力又如何。
寒赋从不小觑自己。
再者。
他已经战胜过劫蛮一次了。
那一次,他赢得很彻底。
寒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回忆那简直如人间炼狱般的几日了。
风雪正烈的时候,氐族人的神庙,在雪山脚下形成一道巨大的牢笼,其间,寒赋自愿成囚。
漫无边际的白沙,夺人性命的沙漠,波谲云诡的气候,他是如何狼狈,又是如何求全。
仇红如何痛苦,又是如何被操纵,几番寻死不能,两个人纠缠着、叫嚣着,却又无论如何分不开
他很久没回忆这些想来都痛的画面了。
寒赋从前不喜欢仇红的纯粹。
可当他真正知晓自己的心意之后,却怕,这世间的恶,但凡有一星半点的锋刃伤着她。
从他下定决心要为仇红解局的那一刻起,他便抱着与对方玉石俱焚的决心,无论生死,他愿意堵上一切。
对仇红和盘托出一切?
不需要。
她只需安稳地、平宁地,活在他视线里,这就足够。
所以,哪怕她想起了什么,要追问什么,想要从他这得到什么。
他的答案只有一个。
寒赋将看向劫蛮的视线收了回来。
仇红的面庞近在咫尺。
有没有去过白沙吗?
白昼散去,他的声音被收束进最后一丝光线里。
“没有。”
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