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黑夜总是来得极其之快,当两人领着一百五十骑行至前往云中城的半路,天色已经黯淡到伸手不见五指。
所有人默然无声,黑幕中只有轻微的马鼻咻咻和清脆的蹄声嘚嘚。
感受着周围萦绕不散的低落情绪,秦慎没有命人点燃火把,而众人似乎亦无这种心思,就这样摸黑顺着长直的大道默默行进,不知前方何时才是终点,或许根本就是——
永无尽头。
是啊!永无尽头!所有的一切都似乎看不到尽头!秦慎暗地一叹,可是生命总有尽头,又何来永无尽头之谈?
前方若隐若现的闪烁出几点灯火,仿若在告诉他尽头终会到来。
“叫门!”
黑暗中,秦慎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带上了几分幽冥的阴冷。
兵卒奉命好一阵嘶喊,城楼上伴随着各种讥笑嘲弄终于传来了懒散回应,其中更夹杂有类似三女住在军营却有五百余兵卒诸如之类的污言秽语,猥亵笑声。
叫喊停了下来,城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秦慎的发作。
只可惜黑暗中他似乎就像未曾在此出现般悄无声息。
众人心中一阵懊恼失落。
秦慎默默取下长弓。
月余前当他的触觉比以前灵敏百倍时,他曾以为自己的箭术已经达到巅峰,自那刻起,他对忽然对箭技失去目标与方向。
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感此受,他看到城楼上寒风中飘荡摇曳的灯笼,又重新燃起对人之极限的追求。
同时,他亦深刻明白过来,上下数千年,再或自有生物以来,这个世界每天或许都在发生变化,但唯一永恒不变的是——
弱肉强食。
在这样的世界,你要么蛰伏,要么站在顶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而他已再无蛰伏的可能,他唯有努力的爬上顶端。
闭目凝神全神贯注的感受周围的一切,舒缓的调节呼吸把自己保持在最轻松敏锐的反应状态之下,灵台刹时一片清明,天地人物竟似完全能体会于心。
整个人的精气神开始往下沉去,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凛冽的寒风扫过,仿若再无阻碍的从他身体穿透与他融为一体,他能清晰的触摸到它的存在,掌握它的规律。
猛然睁眼,城楼上灯笼的摆动似乎亦变得有了节奏起来。
当下毫不犹豫的拈箭,搭弦,挽弓,松指,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迸射出第一箭……
“铮!”
迟迟等不到命令而进退失据的众人垂头丧气间陡然听闻身旁近处响起一声轻轻弦鸣。
还未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何事时,又是“铮铮铮铮”四声弦鸣入耳。
伴随着城楼同时传出的一片惊慌失措,众人昂首看去,只见本该悬挂城楼屋檐下的五只灯笼接连坠落,顿时一片漆黑。
夜色深深中,只剩秦慎一句一顿的冷漠厉喝在寒风里来回飘荡——
“柳校尉!明日午时!城内校场!不见不散!”
众人呆了一呆,生出一种不知该喜或忧的复杂情绪,将军今生唯有死约的豪迈之言早已传遍云中,更或中原。
楼上的喧闹归于宁静,秦慎下达了回营的命令。
返回营地的路上有兵卒点燃了火把,他的脸色在扑腾的火光下忽明忽暗,无人能猜透他究竟是何想法。
四下里除了嘚嘚马蹄猎猎火声肃静一片,人人皆是心潮起伏。
想到明日的死战,秦慎的血液忽然再次沸腾起来,直觉月余来心内枯死的天地又回复了勃勃生机,似乎只有杀人再或被杀这样他的生命才有意义,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嗜血?
近月来,他享受着平静的日子,亦觉得这就是真正的生活,但是在他心底,就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似乎缺少着什么,让他觉得怅然若失。
而此刻,那种怅然不翼而飞,满满的尽是充盈之感,难道他天生本就是追求刺激之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名声和杀出的威望就可以蛰伏起来安枕无忧的想法,已经被方才的事实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告诉他这只是妄想。
没有任何强迫以及武力能让他屈服,他必须奋起反击。
“将军,瞿兄等人该如何是好?”暗淡的火光的下曹进只能看出他的脸色忽冷忽热,却看不出他的内心是喜是忧。
听到问话,秦慎收回思绪暗吸一口长气平复些许情绪,略作沉吟道:“有瞿兄坐镇料想并无大碍,只是今晚少不得要辛苦他们。”
曹进点了点头,默然看着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本就是最想问的话语:“将军明日真要与柳光死战?”
“莫非你以为是戏言?”秦慎眉头微皱质询的看他一眼,再回首难明其味的轻轻一叹,接着道:“卢芳终是坐不住了,不然你以为光凭柳光一人胆敢如此对我?”
说着轻哼一声,眼中闪出几丝狠厉道:“想用这种办法逼我回城驻扎,我必要教他大吃一惊。”
曹进闻言先是点了点头,却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担忧道:“只是……只是如此难免就与卢芳完全公开对立,对将军委实没有任何好处,况且俺听闻柳光箭技确实不凡,上次他敢在武泉向……”
说着“哎哟”一声忽然停了下来,猛地举头看向暗黑的夜空,“下雪了!”
星星点点的细雪如芦花般透过昏黄的火光在风中飞舞飘荡,落在脸上,发出一阵微凉。
秦慎探出手掌,默然目视一瓣细微的雪花在手心慢慢融化,直至完全消失,始收回目光望向漆黑的夜幕轻吁了口气,面现一丝迷惘九分坚定,“若是面对柳光再或卢芳都畏手畏脚,那我或许真的应该就此返回武泉,再或死去。”
言罢顿了一顿,看向他的目中露出少有的温暖,轻言宽慰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曹进看着他喏了喏嘴,最终还是不再言语。
……
回到大营,秦慎的脚步停在营房门外听着室内传出的窃窃私语、轻声笑闹心中霎时涌出一片温馨,深吸一口长气,含笑掀帘而入。
“官人!”围坐火炉的两人听到动静,面上惊喜的侧首中连忙起身迎上,而小白也立即半是疾奔半是跌撞的跑了过来,围在他的脚旁讨好的绕来绕去。
更为细心的如画前迎中眼尖的发现他头顶肩上落着一层薄薄白沫,一愣之余疑惑道:“下雪了?”
言罢两人加快脚步来到他的身旁,手忙脚乱的要为他拂去雪迹。
然而细小的雪沫又如何能够拂去?
伴随着温暖柔软的小手轻轻地落在身上,雪花融入发丝衣裳,再无痕迹。
见到这般状况,如诗手足无措地绞着身前双手,有点忐忑,更有点自责的怯怯看他一眼,眼中噙泪的悔恨道:“婢子不该阻止如画为官人拿取氅衣。”
“无妨。”秦慎脸上尽是宽慰的笑意,小女孩家的心思,他如何不懂?
而两人发自内心的对他的关心,也让他自身抵汉代以来蓦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接着调笑道:“你不是说我不惧风寒吗?这点雨雪又算甚么?”
如诗闻言含羞带恼的释然中横他一眼,却又心中懊悔无出发泄的轻轻一脚将围着他绕个不停的小白勾到一旁,没好气的斥责道:“去!连你也要来和我们抢官人吗?”
说完又自己都觉得好像失言的垂下小脑袋,脸色绯红的不安起来。
而听到这话,秦慎看着瞬间趴在一旁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小白心中不禁莞尔,却也无奈。
不知怎地,明明他只去过一次惜玉阁,且只与顾惜玉说了不过短短几句话,然而如今整个云中城却传遍了他与对方的各种桃色流言,香艳蜚语。
对此他亦是无奈之极,可这种事情又不能现身自辩,那样只会让事情越描越黑,也就只能这样浑当不知的听之任之。
而最让他头疼的是,这种没边没际的流言传到了经常去城内置办各类物品的如诗如画耳中,为此他没少受两女暗含怨怼的委屈目光。
或者在她们想来,哦!我俩小是小了点!可也是生得明艳动人,长得青春秀丽,哪里就不如她了?为何你能对我俩视而不见,却又去撩拨甚么风月女子,难道青楼中人就真有甚么不同?
唉!头疼!
秦慎暗一感叹,就当未曾察觉她话中之意般的一笑置之,扭头看向火炉上热气腾腾的锅釜,淡笑道:“你俩也未吃吧?”
听他问起,两人这才蓦然想起,应了声后又赶紧分工摆食具、盛饭菜、拿氅衣、打热水为他暖手暖脚诸如此类。
看着两人忙碌的身影,秦慎倍觉温馨而感动的没有加以丝毫拒绝。
在他想来,一个人倾心的付出,拒绝并非是对对方的关怀体贴,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折磨,这会让对方陷入自我怀疑的境地,怀疑自己是否做得不够,再或不好,更或不值?
而关怀,亦有许多种别样方式,就比如……
思索间秦慎看着两人微微青涩却又透出几分成熟的曼妙身姿,身体渐渐有了某种反应,旋即又被这种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撇过头去不敢再看,心中不禁暗道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自修习《御风诀》以来,好处自然无需多说,可是似乎也开始出现了弊端。
他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没自制能力!
唉!宗浩,你究竟在哪里?你该不是想害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