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语兰用手指比划的一刻, 乌蔓觉得自己这些年对她的怨气似乎就这么消散了。
活到她曾经的这个年纪,活到她曾经的这个位置,乌蔓忍不住想, 如果自己当初怀的那个孩子生了下来, 并因此退出娱乐圈, 会是什么心情?
她想过,大概自己也不会对那个孩子抱有什么母爱吧。
一定充满了憎恨、遗憾, 还有不甘。
每到这个时候, 她就会试图劝服自己, 理解母亲一下吧。吴语兰也是个人, 母性是人性的一部分, 但不是人性的全部。所以她不爱自己, 她得学会理解。
但理解是一回事, 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她始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她想,她到底凭什么要受这份委屈呢?真是莫名其妙的原罪。
因此,她将吴语兰接到了la, 在物质上不亏待她, 又不会让自己和她接触得过于紧密。你养育我长大,我回哺你晚年, 她们这辈子母女的情分也就这样了。
这些年她从未曾好好地呆在她身边,哪怕一个小时,不是光顾着对她像对垃圾桶般吐槽装满的心事, 说完了就急匆匆地离开,而是认认真真地凝视她。
凝视她褪去了那些压垮她一生的仇恨之下, 隐藏在她潜意识里的那些爱意和温柔。
她也曾有过想要好好爱她的时候,对吗?
乌蔓魂不守舍地从疗养院出来,此刻她很想念追野, 想找他说说话。但此时已是美国时间的傍晚,他那边应该已经在拍戏了。
她只好作罢,沿着街头胡乱游走。
她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因此没有注意到自她从疗养院出来,身后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那辆车在她走入人烟稍微稀少的地带后,突然拉开车门,跳下两个黑人,一个从背后架住她,另一个将沾有乙/醚的手帕捂上她的鼻子。
乌蔓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四肢便瘫软下去,被那两个人半抱着拖上车。
乙/醚下的剂量并不多,乌蔓过了一会儿便恢复意识。
她的双手双脚已经被黑胶布牢牢粘住,连同嘴巴,眼睛。手机也被摸掉了。
她隐约感觉到旁边坐着人,但对方一声不吭。
车内寂静
得只能听见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乌蔓尝试着动了动,但绑得太死,完全是徒劳。
短暂的眩晕和心慌过后,她心里默念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同时大脑高速运转判断眼前的情况。
他们只是将她绑上车,不劫财,不劫色,似乎很有目的地要带她去往一个地方。
至少暂时是安全的。乌蔓盘算着,心头却泛起一股更大的不安。
车子在诡异的沉默中往前行驶,从熙攘的街头穿过,开向了毗邻港口的偏僻郊区,最终在一栋庄园别墅前停下。
但乌蔓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儿,她的眼前依旧一片漆黑,被踉跄地带下车。
对方的动作非常粗暴,直接一把将她扛到肩上,像扛一头牲畜。
乌蔓感觉自己在一直在往前,她此时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被扛着只能以倒立的姿势,头部一直充血……隐隐感觉到天还未完全落山,眼前的黑胶无法遮挡火红色的夕阳,渗出几缕稀薄的光线。
就在她根据夕阳计算她上车到这儿花费的时间之际,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让她摘下吧。”
蹩脚的中式英语。
接着,乌蔓被放了下来,薄嫩的眼皮就感觉到一股剧烈的撕扯——黑胶被对方从皮肤上硬生生撕拉剥落下来,接着再是嘴。
那种疼痛就像是去到街边无证经营的黑心脱毛美容馆,被人用极为粗暴的土方法进行了一场惨无人道的脱毛。
乌蔓眨了几下眼睛,适应了周边的光线。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栋巨大的别墅内,整个别墅豪华到了苍凉的地步,延伸的花园直通向私人港口,此时港口的海面上还静停着一艘摩托艇。
而开口说话的这个人,刚从摩托艇上下来。
他背光而立,一时之间让乌蔓看不清脸。但那毫无生气的吊诡气质,立刻让她意识此人是谁——
郁家泽的父亲。
乌蔓内心一震,不敢贸然开口。郁父也不急不缓地转过身,身旁的保镖立刻为他呈上准备好的垂钓椅和相关工具。他怡然自得地坐下,仿若当她不存在,甩着钓竿沉入海面,眼观鼻鼻观心,进入无人之境。
乌蔓的手脚依然被绑着,狼狈地跌在地上,过分窒息的沉默让她实在按捺不
住地问出声。
“你以为这是美国,就可以随意绑架人吗?”
“嘘——”他头也不回道,“别嚷嚷,吵走我的鱼了。”
他的语气和神态简直和郁家泽如出一辙,甚至更甚,让乌蔓顷刻就起了满身的汗毛。
但她并不会乖乖束手就擒,若是让她闭嘴就闭嘴,那就真的只有任人宰割的地步了。
乌蔓沉吟须臾,保持冷静地试探:“郁老,你绑我来这儿,是因为前阵子郁星疑似偷税漏税的事情吧?你知道是我放的消息了。”
他淡淡道:“算你聪明。”
乌蔓咬了咬牙:“我手里还有更关键的证据,要我销毁也不是不行,但只有一个条件,你放我离开。我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果我出了事,那些消息不受我控制,流露出去就不干我的事了。”
郁父这时才懒懒地回过身,看了她一眼。
“有趣。都这个时候了,还轮到你和我讲条件?”他闷笑出声,“不愧是家泽养在身边这么多年的东西。如果我年轻一些,恐怕也会对你有兴趣。”
乌蔓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你以为这个消息会对郁星造成多大打击吗?靠这点威胁我,呵,你太嫩了。”郁父甩下手中的鱼饵,“要下好一盘棋,得提前知道什么是最致命的漏洞。吃住了这个将,其他的车马损失都是一时的。”
左侧的保镖突然上前,对着郁父耳语。他微微点头,视线移到手中的钓竿上,颇有兴味地看着微微起了波澜的海面:“鱼就要来了。”
说完不久,乌蔓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勉强扭过半边身子,郁家泽的黑色大衣角在她的眼皮底下摆动。
郁家泽看到地上被团成一团的乌蔓,眼神中划过一抹极为迅速的惊愕,立刻垂下眼,再看向郁父时已神态如常。
“爸。”
他没有任何情绪地叫道。
郁父眼皮也没抬,依旧专心致志地看着海面,漫不经心地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这鱼刚快上钩了,你一来,就吓跑了。”
“是我来迟了。”郁家泽摩挲着指关节,“因为我刚刚就去找她了。”他指向乌蔓,“不是您让我处理这件事吗?怎么劳烦您特地跑一趟过来。”
“因为你的效率实在太
差了,家泽。”郁父慢条斯理地洒了一把鱼食,“前几年,你犯了糊涂事儿也就罢了。怎么到这个岁数,还能捅出这么大篓子?还是因为一个女人?我对你很失望。”
郁家泽垂在身侧的手在大衣两侧轻轻握成拳。
乌蔓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的交锋,此时保持缄默不掺和他们两人的谈话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她必须得想办法自救才行。
郁家泽面无表情道:“这只是个意外,我会处理好的。”
“意外?你旁边的这个女人,我提醒过你多少次?”郁父眯起眼,“意外,从来就不是真的意外。”
“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那你知道,如何保证吗。”
“……”
“我不是教过你吗?”
乌蔓心头剧烈一缩,身体的潜意识涌上一种极为强烈的预警。
她微微睁大眼,惊惧地听到郁父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
“——毁掉,以绝后患。”
郁家泽的身体一震,挤出几个字:“需要我提醒一下您吗?她现在不是我身边养的小明星了,她是唐嘉荣的女儿。”
“私生女罢了,唐嘉荣的把戏,骗骗别人还行。”郁父冷哼,“虽然处理起来是有点麻烦,但是死人的肾也可以用来移植,不是么?”
郁家泽皮笑肉不笑:“爸,从现实层面考量,这都不是最理智的做法。我觉得您有点意气用事了。”
郁父将钓竿重重一摔,鱼钩被甩出来飞到了离乌蔓不远的草坪上。
机会来了!
乌蔓眼睛一亮,又瞬间垂下头,不让他们发现自己的情绪变化。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争锋相对的父子俩身上,她得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去靠近那个鱼钩。至少先给自己松绑,寻找逃脱的机会。
郁父怒喝:“我难道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得利的吗?!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郁家泽的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逸出一丝讥讽的轻笑。
“我怎么不知道?我再清楚不过了。折磨我不就是您毕生的乐趣吗?”
“你昏头了吗?说什么胡话!”
“难道不是吗?你恨我,所以你要清空我身边一切我爱的,这就是你折磨我的方式。”
郁父仿佛听
到什么天方夜谭,冷冷地扔下四个字:“执迷不悟。”
“是我执迷,还是你呢?你恨我妈,连带着也恨我。这些年与其你用这种方式不断折磨我,为什么不给我个痛快?就像你亲手掐死我妈那样?!”
正在向鱼钩靠近的乌蔓听到郁家泽撕心的诘问,不免惊住了。
“我说过了,那只是一个意外。不要再让我反复重申。”郁父却淡然解释,“你只要记住,你是郁家的血脉,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如血的残阳即将落下去了,风烛残年地吊在半幕。
郁父看了一眼天色,对着保镖扬了扬下巴。对方立刻动身,将身上的配枪交给郁家泽。
郁父懒声道:“快点解决吧。后续擦屁股的事宜你不用管,和唐映雪的婚姻也不用担心受影响。我会替你处理好的。”
郁家泽看着手中沉甸甸的枪管,声音飘渺:“您真为我操心。”
疯子,两个疯子。
乌蔓看到枪交到郁家泽手里的那一刻,不管不顾地加大动作,使劲朝着尖锐的鱼钩努近,差一点,还差一点了……
她急得满头大汗,像刚从海里捞上来快要垂危的鱼,在草丛里打着滑前行,却半天不得要领,跨不出一步。
郁家泽举起已经上膛的枪,对准乌蔓的脑门正中心,拉开保险。
咔嗒一声,她便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和自己硬碰硬地对峙成了一条直线。
郁父已经背过身,继续坐下来,用了根新的钓竿开始钓。
他打了个哈欠说:“在下一条鱼钓上来之前,我就给你这么点时间酝酿。”
郁家泽咬紧后槽牙,挤出几个字。
“我非得这么做吗?”
“你只有这么做,才能扛起郁家的未来。”
“为什么非得是我来扛?”郁家泽血丝胀满的眼睛盯着乌蔓,但完全已经洞穿了她看向虚空,“郁晨阳呢?”
郁父摇摇头:“他不如你聪明,不如你有能力,性格软趴趴,不好。”
“那又为什么,郁家的股份,他只是仅次于我?”
“你做哥哥的,这么斤斤计较吗?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力了,自然需要那些股份安身立命。”
郁家泽沉默了,乌蔓见他许久未开抢,又睁开眼,从他空洞的眼睛里,窥
见他没有流下来的眼泪。
她从寥寥的话语里竟觉得,郁家泽和自己的命运是如此相似。
只不过他比她更悲哀。
她是个私生女,这么些年来和唐嘉荣根本就是两个陌生人,他袒护唐映雪理所当然。
可郁家泽呢,早出生这么些年,和父亲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却以泯灭人性的方式被打造成了一把家族的冷兵器,亦是一把挡在弟弟面前的保护/伞。
从来没人教会他该如何去好好爱人。他看到的,习得的,从来只有毁灭。
亲手毁掉的八哥,被父亲毁灭的母亲。
所有他挚爱的。
现如今,该轮到她了。
郁家泽颤抖地举起手,努力吞咽,耳鸣轰响。
那个苍老的声音附身在撒旦身上,发出最后的指令。
“鱼来了。”
一道惊雷。
“砰——”
第一枚子弹擦着她的腿,飞到了草丛上。
“砰——”
又是一枪,这一回打中,但打得太偏了。
乌蔓颤巍巍地低下头,眼见腹部汩汩的热血沁出。
也许今天,真的要命折在此了。浑身的无力感和大势已去的苍凉无孔不入地将她扼住——她与恶魔订下的契约终究反噬自身,不能善终。
逼近死亡的这一刻,乌蔓却感觉不到恐惧。
唯一想起来的,是那一夜的蜗居,追野捂着胳膊喜极而泣的画面。
她才刚刚被他拥有,那个小傻子多开心啊。
他如果听到自己的死讯,该会有多难过。一定会哭比当时得还要丑。
但你千万千万不能做傻事,在人生这么好的时光中随我来。
若再世为人,我会在黄泉路上多等你几十年,不要让你再那么辛苦地追逐我了。
所以,你别着急跟过来。
不知不觉中,乌蔓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柔至极又无比哀伤的笑容,刺伤了郁家泽的眼睛。
无数和她有关的回忆像万花筒一般,在这一瞬间旋转。
初见时小心翼翼试探,惊惶的眼神。
烟火之下冲他微笑的,绚烂的眼神。
故意撒谎却又露怯时,不安的眼神。
送他礼物又假装不在意,暗自观察的眼神。
失去他们唯一的孩子后,心如死灰的眼神。
十年间唯一陪着他走过来的这个人,有关她的
点点滴滴,他以为自己不在意的每一个眼神竟然都那么清晰地成为一帧底片,刻在他的回忆里。
而这些,最后将要泯灭于她轻轻阖拢的双眼。
他捏着扳机的指节已经发白。
郁父皱着眉,要将鱼儿上钩的瞬间催促:“怎么还打不中?以前学的射术都丢给我了吗?”
“砰——”
中了。
海面剧烈滚动,鱼儿惊魂未定地溜走。火烧云布满天际,和空中迸渐的飞血争奇斗艳。
乌蔓皱紧眼睛,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死亡的疼痛。
……没死?
她神智恍惚地睁开眼,触目的是郁家泽移开了枪口的位置——对准了郁父的后脑勺。
老人连头都未曾回,死在了他以为的,忠诚的狗的手中。
郁家泽扫视全场,沉默了几秒,说:“雇你们的主子已经死了,赶紧滚。”
他现在已经变成了完全的疯子。
谁会想惹疯子呢?那些保镖见状纷纷神色仓皇地往外跑,老人未凉的尸体顿时孤独地躺在港口边,如此萧瑟。
可惜乌蔓双手双脚还被绑着,腹部中枪,想跑也跑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郁家泽走到郁父身边,踢了踢他,冷声说:“喂,老头子,真的死了吗?”
郁父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看着他这副样子,郁家泽嘶声笑起来。
他半蹲下身,一只手抓着老人的后脑勺提溜起来,另一只手拿着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
“砰——”
“砰——”
“砰——”
“砰——”
郁家泽一眼不眨地又连开数枪,直到弹尽。那股同一血脉的血液溅得他满脸都是,他一边放声大笑。
他已经没有眼泪了,只会笑,笑到虚脱,才看向乌蔓。
乌蔓的身体下意识在发颤。
可她还是用尽全力,让自己不要逃避地看向他。
两个人隔着几米,远远地对视。
天空里最后一点阳光浸没了,他的面目变得模糊,直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黑漆漆的别墅没有开灯,霓虹离这儿隔得好远,被太阳抛弃之地已经变成撒旦的坟场,叛逃的恶魔双手血腥地蹲到她面前。
他一只手握着枪,另一只手褪掉皮手套,露出底下干净的皮肤,抚上她的伤口。
尽管染上
血液的温热,还是那么冰冷,怎么也暖和不了她。她的血液在不停流失。
他用尽最后一点温柔,语气轻软:“疼吗。”
乌蔓哆嗦着唇,说不出一个字。
他从大衣里掏出瑞士军刀,割断绑缚她的黑胶,盯着她看:“你永远不能忘记我。”
“飞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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