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翻身坐了起来,庆幸室内现在够黑,萧廷深看不见他脸上的红晕。他向后靠坐在了床头,努力平静了一下心绪,侧头向另一边看去。
正对上萧廷深一双漆黑的眸子。
“陛下若是睡不着的话,臣……”顾忱想了想,“……陛下想听曲子吗?”
“想。”
顾忱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了一只埙——是当年他亲手做好送给兄长,最后兄长战死时身边的两件遗物之一,顾忱始终带在身上。
他想了想,给萧廷深吹了一首《关山秋月》。
曲子很简单,是他在燕北戍边时自己谱的,悠长而遥远,听上去带着一点燕北特有的风雪气息。风的呼啸和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融入到曲中的遥远青山和苍凉落日之中,在静谧的夜里幽幽回响。
听曲的过程中萧廷深始终都没说话。等一曲终了,顾忱侧头去看,耳畔却只有平稳安静的呼吸声,很显然萧廷深已经睡着了。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把埙放在一旁,自己也躺了下来,闭上了双眼。不一会儿,他感到熟睡中的萧廷深翻了个身,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腰,十分眷恋而温柔地揽紧了他。
不知为何,顾忱的心在一刹那间平静下来,仿佛经过长久的漂泊之后,终于找到了归宿。
他闭上双眼,也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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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被一种莫名的感觉惊醒的。
顾忱睁开眼,下意识向身后望去。果不其然,萧廷深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安静坐在那儿,用一种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顾忱不由得皱了皱眉:“陛下又做噩梦了?”
“……嗯。”
他这么爽快就承认了倒是出乎了顾忱的预料。若放在从前,萧廷深不知要用什么借口敷衍过去,或者干脆就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
顾忱坐起了身,凝视他片刻:“陛下做什么噩梦了?”
萧廷深眼睛垂下,遮出一片阴影。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将他半张脸和英俊的五官都拢在了阴影之中。他沉默着,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顾忱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梦到母后和朕都死了。”
他停了停,补充道:“六年前。”
六年前——他母妃险些被害死的时候,后来是他母妃宫里的张福通风报信,萧廷深才有机会救下他母妃一命。
顾忱没想到他噩梦的内容竟然会是这样,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帝太后娘娘在宁城行宫,很安全。”他说,“臣在陛下身边,会竭尽所能保护陛下。”
萧廷深反握住他的手,对他轻轻笑了笑。这个笑容不同以往,带着点儿虚弱的味道。他长发散着,脱下了那身龙袍,在清冷月光之中就仿佛褪去了一层坚硬的外壳,显露出他属于普通人的一面。
“朕知道。”他说,“朕明白,只是……”
“朕控制不了自己。”他说,握着顾忱的手用了点力气,“朕明明知道,如今不会有人能伤害到朕的母后了,也不会有人伤害朕……但朕控制不了,就像小时候……”
他刹住了,没再往下说,顾忱于是轻声说道:“陛下小时候怎样?”
萧廷深苦笑了一下:“朕曾经养过一只小狗,很可爱,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人偷偷养的,或许是养不了被遗弃了,它就跑到了朕和母后的宫里。”
当时萧廷深尚且年幼,还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小孩子心性,很喜欢那只小狗,就求着母亲留下了那只狗。
他和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但因为喜爱,他还是从自己的饭食里匀出一点喂小狗吃,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些糕点也会喂小狗吃。直到某一天,先帝一个妃子的宫里送来一盒栗子糕,只有一小盒,萧廷深原本想给母妃和自己吃,但小狗蹭着他腿转圈撒娇,他就咬了咬牙,留下了给母妃的一块,把自己那块分给了小狗。
小狗吃完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没多久就死了。
那是萧廷深第一次目睹了死亡,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就算他已经落魄至此,也依旧有人想杀他。
当天晚上他被吓得发起了高烧,不停地做噩梦,从此再没能摆脱小狗被毒死在他眼前的阴影。
顾忱默默听着,感受到萧廷深的手掌逐渐变得冰凉,凉得没有一丝热度。他从萧廷深平静的叙述中听出了一丝异常压抑的颤抖,很显然他并没有战胜这种恐惧,反而是把它深深压在了心底,平日里戴上冷酷残暴的面具,没表露出一丝一毫。
“朕是不能有任何喜欢的东西的。”萧廷深低声说,“哪怕只是一道菜,朕也不能表露出喜欢。”
他表露出他喜欢吃栗子糕,于是便有人在栗子糕里下了毒。他曾表现出他很偏爱月白色,于是便有人特意送来用毒水浸泡过的月白衣料。他曾表现出他在意他的母妃,便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他母妃身上……
所以当他遇到顾忱时,甚至不敢表露出自己一丝一毫的喜爱和情感,他怕会有人因此去伤害顾忱,他怕会有人以顾忱来挟制他。
他只能把这些情绪收好,强迫自己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残酷,越来越令人畏惧……只有这样,他的敌人才会忌惮他,才会害怕他,才会有所顾忌。
顾忱想起他二人同窗的时候,萧廷深表现得就像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一样,他尽他一切朋友身份的义务,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逾矩。之后他又表现得如斯冷漠,哪怕顾忱离京前往燕北,他也没有再发过一封问候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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