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鹿女给这些东西取了个名儿《只为与你相见》。)
“荞儿好,至今我才发现,与你父亲结合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床枕。但这千年的缘分都抵不过这种错误。
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与千百户农家没什么不同。二十年前,天鹅洲的堤道上,却是阳光普照,鸟儿欢唱,堤坡上的青草携带着和风,吹在那一清爽活泼的女儿身上。天空的白云,远处的农舍,及长长的围堤,青绿的柳条儿,都将那一女儿衬托得如花儿一样,不仅是美的,更是盛放。
而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门前有一个宽大的禾场,禾场边有五颗高大的药柑子树,还有几个板凳,几片树荫,树荫下躺着一只叫梭马的黄狗。板凳上坐着一个肥胖的老太婆,穿着过去地主婆才穿的青色绸缎衣服。她是你的祖母。一个古式杉木架子屋,屋里一屋的文盲,他们是你的父亲与你的伯父们。
这一情形无不沉滞着种悲惨,当初我却没有任何觉察。只觉这沉滞古老中的神秘魅力。那是因为这屋里有你的父亲。那时,他还是一个清澄少年,虽没读过多少书,却有极尽洁爱的本事,那是在古老乡村成长的男儿最初都具备的一种纯爱的本能。这么多年了,那里的一切早固定下来,如千百年遗留下来的农村一摸一样。只是那场景中的人,至今怎样了?
二十年前,我怎么没发现那只是个让人日益沉滞呆钝下去的陷阱呢?时光越长久,便陷入的越深。无论世道怎么变化,这一幕沉滞的悲凉不可释。那是不同于你外婆家的气息,是不合适我的气息,而于这种气息中,我竟生活了二十年。如今,当你的奶奶,这个仍旧肥胖而步覆蹒跚的老妇人,在我们小镇家中,还如当初那尊地主婆姿态一样走来走去,或凝坐不动的时候。那一幕的悲凉与沉滞,便浮上心头,勾起我那压抑的记忆。
当你的父亲与我,因你的奶奶发生争执时,你父亲那丑陋倔强的嘴脸叫我更深刻的意识到,二十年前,我走入了一户什么人家?那本不是我的家,不该走入的,走入那家,都只为与你相见,儿子。因为那时我怀了你,舍不得拿掉你。
你父亲那时真是纯朴的如自然的庄稼一样。我从不祈望他能有所改变,也从不奢望他能予我更多更宽厚的爱。因为我知道,他只是个平常的庄稼汉,没有知识,没有营养,唯有青春年少本质里的纯朴与芳香,那是青春的芳香。青春即使一穷二白,贫瘠透骨,亦是美丽丰富的。那里的爱也透着一样的纯朴与芳香。向来,我视你父亲如我的另一个儿子,面临他的孱弱无知,都抱以深切的悲怜。
儿子,你永远不知道那一幕凝固沉滞的图景,于我心灵是何种的压迫。当现今与之隔绝多年,再回心上,又有多么的恐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发现自己付梓的一切并未将那种悲哀改变,也未将那图景中的任何人改变,改变的只是我。我过着种多么不合适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一次象今天这样清晰的看到。二十年来,你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想见的人,唯一值得爱与付梓的人。正因为有了你,儿子,我才将这种不合适的生活延续至今。与你父亲,与那一屋的文盲牵扯不清。也许这样说,儿子听了也是不开心的。毕竟那是你的父亲与你的伯伯们。可想我是多么的压抑,需要倾诉。控制不住。
明亮的阳光下,风吹动着树叶,将地面覆盖了。一个壮得如头水牛的女人,操着尖锐的嗓子,穿着花格子褂子,黑色裤子,从屋台阶上跑下来。一跑一腾的,将路经的小草弄得呼呼作响。她的脸黝黑的,目光如未开化的原始人,她亦是个文盲,生养了两个孩子,住在你父亲屋山头的西南方,她是你二伯父的老婆,你该叫她二伯母。
你二伯母气势汹汹地跑到你父亲家来,插着腰站在我的房门口说:“老幺,谁叫你每天拿我手电筒的,捉到的青蛙我又不想吃到一只。”
我因为怀上了你,害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惟对青蛙情有独钟,吃了,便感遽然活力猛增。你父亲便每夜去捉青蛙回来炒着给我吃。他家没有手电筒,由此借了你二伯母的。那时一盏手电筒大约七八块。你父亲借了几回,你二伯母就不乐意了。站在屋山间尖着嗓门叫嚷。
你父亲每每一听见,便慌不择路的拿着手电筒给她送去。那时你父亲还是有别于他们的。因为他心中爱着我,爱着你,有想成一个家的最初美妙情感。那是天然第一储藏在人内心最美妙的情感。有的人或一生只拥有这唯一的情感,就不再有第二次了。这情感一旦被消耗磨损,又没有新的情感与营养补充。他她便成了一个贫瘠的人。你父亲正是由这样一个富于情感的人,一日日走向贫瘠的。就如沈从文笔下那些贫瘠的男人一样。所谓的情感都只在年轻时吧。
你奶奶病了,住在我们家。一时我说不上她住在我们家有什么不好。主要是我已习惯与你父亲单独生活。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无论多忙多累,遭遇过多大灾难,都只有我与你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地经过。所以我已习惯与你父亲两人的世界。一直我们亦是过着两人世界的生活。尽管辛酸却也甜蜜,主要是静谧,它遮盖住一切不幸或贫瘠。在此,你父亲是富裕的,他拥有一个平静祥和的家,一个女人温暖的怀抱,一个聪明活泼的儿子。但你父亲一样也是贫瘠的,他的怀抱只容得欢乐与幸福,素日,哪怕我一丝的忧伤流露,都会叫他惊恐的躲开。从来他都不会给我丝毫的安慰与帮助,只会让我陷入更深的忧伤。或我只需要他的只言片语,一个抚摩,而他却从来不给,而只是习惯性的在我伤口上撒把盐。我已习惯在眼泪中与你父亲共欢乐。
你祖母病了,住了一个月的院,是我与你父亲照看。你祖母出院了,还是我与你父亲照看,住在我们家调养,业已两个月。又一年的五月,外面的雨总不歇,小镇乡村田间的龙虾满爬上了坡,被农人捉了,用袋子提到镇上送人情。你大姨妈得了些龙虾,送给我们。你父亲用尖辣椒与大蒜生姜八卦五香之类的炒了,用干锅装着做火锅吃。这里,你父亲是能干朴实而温暖的,一如我怀了你之后,他每夜捉青蛙回来,给我炒来吃的温暖与柔情一样。那夜的月光清朗平和的,在那一瞬间流经他的身体。那光色依然迷人。
吃午饭时,你凤子姨妈来了。凤子姨妈给你祖母一百块钱,我事先不肯收,你祖母也不肯收,凤子姨妈就将一百块搁在沙发上走了。凤子姨妈刚从外打工回家,因为她儿子考上了高中奥赛班,与你那时考的一样好。让我帮她在学校处租了套公寓,我给她找好了。这一百块钱实是对我的谢意。就凤子姨妈本人,是个钱都捏得出水来的人,本来打工也挣不到几个钱。恰好遇见你祖母病了,就给了这一百块钱。
你祖母与你父亲紧挨紧的坐在沙发上,我在厨房洗碗,望着客厅的那一幕,实在有些闷气。仰望窗外,是一片并不宽阔的菜地,由此的狭隘,想到小厂的一望无垠,心里便如隔了两层天。小厂的无垠主要表现在精神及身体的自由,在此,我的精神与身体都是不自由的,掌管在你父亲与你祖母手里。
你祖母与你父亲紧挨紧地坐在一起,对我说出的话却装聋卖傻,只当我是个外人。因为我在厨房里,就这一百块钱对你祖母说了不下五六遍:叫她收下。她只当没听见,贴在你父亲的肩膀上,剥她的小指头。你父亲实在听不过去了,就对她说:“您老就收下吧?”于是你祖母就将那一百块钱立马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你父亲那恐惧哀怜的表情,我亦有看见,他是怕我气恼,但他却于我先就气恼了。对着我发了一顿莫名的怒火,恨不得骂死我!一贯他就是这样,这也是我至今认为嫁给你父亲,是我人生最大错误与失败的原因。尽管他现在已是你父亲,我也不掩埋我的观点。他就此掩饰什么呢?掩饰他母亲与他骨子里同样的贫瘠?在我认为,你祖母就是贫瘠。怎能当着自己儿媳妇的面,靠在她儿媳妇的男人的肩膀上,而对她的话只当耳畔风呢?她是在挑唆这对年轻夫妻的婚姻年寿么?
在此,我没有丝毫责怪你父亲与你祖母的意思,那只是独我的深沉的哀伤,他们永远不懂。这些天来,他们亲如恋人或一家人的漠视与排斥,已让我习惯了,你父亲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而只是个孩子。他没有成熟的心智,不配拥有妻子与家庭。更谈不上如何爱护自己的女人及孩子。在此,我十分清晰地看到了二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那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