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二叔长得跟祖父一个模子里刻的,除了不赌博,千岁爷的慢性子倒是一模一样,是祖父的真儿子。而父亲,乡亲们不敢公开议论,私下总多议论。上一节写过,父亲陈章蓝无论相貌与性子,跟祖父陈千岁相隔得实在太遥远。倒是陈章蓝的面貌气度身材都神似李歌满。
不看祖父一个千岁爷从不出门,表面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外面的一点点风声,还是有所闻。祖父最喜欢二叔。就是摇孙子,也不忘给二叔的菜园赶鸡子,鸭子。
祖父半斜身子躺在躺椅上,眼睛要闭不闭,要睁不睁,面色清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因为久不见阳光,因为内里气虚。祖父那样斜躺,边半睁着眼睛,一边晒太阳,一边用根竹响噶棍在地上敲得清响,边敲边在嘴里骂:“该死的畜生们,你们消停点罗,别把俺二媳妇的菜叼死了罗,别把俺二媳妇的菜园刨乱了罗,你们这些不听话的畜生,该死该死真该死,喊都喊不听,喊都喊不停,就别怪我的响噶棍不认你们,敲死你们一只好炒了炖了,下,下,下酒酒喝,咳咳咳……”
祖父这样其乐无穷,边唠叨边微笑,诡异得很。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时有唠叨着,就停下手中的响噶棍,从躺椅上坐起来,对着坐在旁边,也在晒太阳的李歌满,笑着说:“满哥,你觉得我这人的人生怎样?”
祖父是过去的说书先生,秀才,举人,肚子里还是有墨水的,当知道李歌满听了他的这句问话的感受。不待李歌满答话,祖父就面带笑容,继续问:“满哥,你觉得我这人的人生到底怎样?你觉得你这人的人生怎样?”
满哥不回他,微笑地走进屋里,抽了一根卷烟,拖着那只像祖父的响噶棍一样长的烟单子走出来,走到祖父身边,问祖父:“克善弟,太阳快下山了,你该进屋了,等会孩子们回来,该说我了,没事你就不要坐在门前,天凉,侵了风,又要咳嗽的。”
“咳咳咳阔阔阔……”祖父听罢李歌满的话,还真的一连贯咳嗽起来,咳得差点背过气去,咳出那一包包的绿痰,吐在痰盂里。
痰盂总跟着祖父,就放在祖父睡的躺椅旁边。痰盂里装着灶里的土木灰,土木灰里埋着祖父咳下的痰。起初,一包绿痰吐进去,土木灰还一弹。吐的次数多了,土木灰都被痰黏住了,跟陈千岁一样的一团死灰,弹不动了。待小姑还是二叔回来,给他倒掉,再盛一痰盂新的土木灰去,原放在祖父的躺椅旁边去,这样周而复始。祖父本年轻才华的生命,便在这一幽暗的痰盂边度过,渐而没落死灰。他自藏在一个角落,大家都不近他身,还是有原因的。就是那痰的腥味很重,很脏,人一见了,就要呕,谁无事近他的身啊。他也自知做个千岁爷,一动不动。
祖父阔阔阔地咳嗽了好一会,喉咙里一大包痰呼噜呼噜的响,咳不出来,似乎堵住了喉咙,一口气喘不过来要咳去似的。终于,祖父缓过气来,沉闷的咳嗽里,咕噜一声一包绿痰咳出来,扑腾一声落进痰盂。祖父的喉咙顿时清爽了,又对李歌满笑着说:“满满满哥,你说我们两,谁谁谁会活得更长久,别看我这样咳咳啃啃的,我活的时间肯定比你长……”
李歌满只是微笑,不回祖父话,顺手把祖父的躺椅连着祖父的人,一起推进祖母的壁子屋里。把门前晒的衣服,鞋子,腌菜等东西,都一一收拾进去。把三姐的摇窝也搬进屋里去。然后用一把竹扫把,在夕阳的照射下,将屋门前的树叶扫干净,将祖父的痰盂清洁。
做完这些之后,李歌满就乘着夕阳最后的一丝绯光,回房坐定,端起烟单子抽卷烟,把烟单子的卷烟弹一弹,抽一抽,然后放下,沉思冥想。卷烟的香味迷漫房间,一丝丝红心静静地燃烧。他默望着卷烟燃烧起来的红心,静静地闻着那一丝烟香味儿,沉入了漫长的迷茫的思绪。没人知道他在思想什么?直到祖母,母亲,姐们各自忙碌的回家来,他仍旧在沉思冥想,似乎沉入一种宁静广阔的时空。外界的任何声响,丝毫不能影响到他。
在陈千岁一日日的唠叨中,李歌满自觉人生暗淡,没得个名,没得个份,也没干个什么千秋大事业,一辈子算是成全了这个气喘病陈千岁。但李歌满就是李歌满,他心胸广大,人品崇高,思想纯粹,他才不会想这些个人的事,要是他想个人的事,至今就不会单身。
他一直大公无私地辅助许七友小姐,辅助穷人家的孩子,招他们来父子戏班学唱戏,留他们在父子戏班挣得点养家钱,扶持她他成一个家。胡香醇,陈章蓝,肖只得就是例子。还有至今与父亲肖伯父交往甚好的河那边,我喊小李叔叔与余噶叔叔的两个男人,也是从小与父亲一起在李歌满戏班唱戏的师兄弟。
那些穷孩子都是李歌满的徒弟,他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都是他的孩子,他不会一个人孤老!父亲便是他的好徒弟,好儿子。大家平时都这样说。他最自豪而满意有父亲这样一个孝顺的徒弟,恩儿子,让他觉得自己一生没有白忙活。忘记交代了,父亲早年就拜了李歌满为恩爷。
每次看见姐姐们一个个清秀机灵快乐地喊他满爹爹时,他心底会涌来一股温暖的密流,没人知道那密流的滋味怎样的?可能有点甜,但更多苦涩吧。听到姐们喊他满爹爹,他总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她们享有。除了想这些,他还在想啥呢?
他想起平时替乡亲们治的大牛车,拉着柴吱嘎吱嘎地响,一直响到故河口街,拉到石头市,卖掉了柴,再吱嘎吱嘎地响回来。他前后给队里买了十二辆大牛车,一个连。多少乡亲用他的大牛车拉柴到集市去卖?数不清了。大姑与父亲小时候拉柴的牛车,就是李歌满买的。
他还想起队里的辗磨坊,黄牛,水牛,都是他给队里买的。那时多热闹,每次他买回一样大物件,队里人都要兴高采烈地围拢来看,过节一般,夸他好一阵子。当夸奖接近尾声时,新的大物件又买来。所以说,李歌满是在乡亲们的赞誉中度过一生的。他开戏班毕生赚来的钱,自己没用一个子,全部用在了乡亲村人的身上。
还有现在随着他天南地北演出唱戏的徒弟们,他们的将来如何?父子戏班的将来如何?徒弟胡麻子早不唱戏,来戏班的日子数得清。而陈章蓝这个唯一可撑起戏班的人,也有了家庭儿女,一晃,他们都长大了,他也老了。
陈章蓝一大家子,人人个个要成长,要吃饭,陈章蓝总不能老靠着天南地北地唱戏养家,我叫七友小姐的长子陈章蓝跟我学唱戏,失去了远大的前程,当了一个戏子,到底对还是错?唱戏又不是个什么铁饭碗,公家人做的事,自己忙碌的一生,到底又因什么而耽误了,没成个家,也没个女人……一晃,两晃,人家都叫我满爹了……再一晃,人都没了……
人一说,好个英俊潇洒的李歌满,风流倜傥,风华绝代,该是迷倒了多少女子,如今你虽四十有九,但念你练的一身好功夫,长得一身的好皮瓤,找个好女人也不难,咋地就不结婚成个家,生个子,有个后呢?如今儿,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浑身都是病痛!
唉!想着想着,李歌满忍不住泪水满眶,情绪感伤。他真的回想不起今生的时光,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过着怎样的人生?一切都模糊了,他想不起自己在这个世间可是还有亲人?他们在哪里?他来自哪里?又在哪里?
李歌满对自己的童年跟祖母一样,记不全,唯记得自己在许家大院跟着许老爷子的儿女们一起生活,叫许老爷子恩爸爸。长到六七岁,许老爷子就将他送到当地知名大戏院跟大师傅学唱戏,是为父承子业。他并没有跟许老爷子的几个儿子一起习武。然后学唱出师,就在戏院唱戏。由着自身条件优越,习艺的精湛,与永不言败的干劲。最终独立门户,开起了自己的戏班,就没回许家了。
在许家生活的那些年,他与许七友小姐,许六友六公子关系最好。与许七友可谓青梅竹马,与许六友可谓生死之交,条噶朋友。往后的戏子人生里,也是与青梅竹马的许七友小姐,条噶朋友的许六友交往最亲密。条噶朋友许六友惨死,许七友小姐就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他打小没有自己的父母亲人!许七友小姐一家就是他嫡亲的亲人!李歌满对祖母许七友的终身守护,原是有来由的。
李歌满是个孤儿,从小被许老爷子从外地捡回来,养在家里的非亲非故非血缘关系的外人。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从未想过去找他们,他现在对祖母父亲乃至陈家人好,是在报许老爷子的养育之恩。可随时光流逝,小时候的那些事儿业已模糊。李歌满记得的是在故河口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