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这场战役成就了无数文人墨客的瑰丽词章。戏曲、评书、弹词……乃至年迈祖母在夏夜星空下的消暑故事中都处处有著钰城之战的痕迹。众说纷纭,唯有一点殊途同归,此战太惨烈,以至之後朝廷不得不将最精干的官员调往锦州执政,穷尽数十年之心血,才得以恢复生机。钰城之战,号称百万之众的鲁靖王军最终所剩不过三万。琅琊王军亦是损失惨重,奉天朝国史中记载──伤亡者巨,王几不忍睹……
短短一句,饱蘸无数热血。
同时,曲江城内的夏日眨眼已经过了一半。几日大雨,几日暴晒,到了眼下又是几日半晴不晴、半阴不阴的阴阳天。东街巷口的瞎子半仙成天装神弄鬼糊弄来往路人:「龙王爷昨夜三更托梦於我,午後三刻,暴雨如注。这位客官,听小老儿一言吧,买我一把油纸伞,保你一路风雨无阻,出入平安。」
午时过後,晴光尽敛,黑云压城。暗沈沈的云朵将一个曲江城罩得严严实实,却滴雨未下。到了傍晚,反而又是日出云走,霞光漫天。如是三日,东街再不见半仙的身影。
「哟,这不是我的好弟弟吗?难得天阴遮阳,出来走走也好。」乌压压的云头把平如明镜的湖面映照成一池如墨的黑潭。离姬穿著一身金红色的纱裙,款款从水中来。浪花翻腾,隐隐可见那飞溅的水珠并非透亮,而是如此刻的天空般,泛著几分浑浊。
鱼妖的脸上带著不变的娇w媚态,笑容可掬,眼中却不怀好意:「怎麽不见道长呀?奴家还没好好同他说过话呢。「
「姐姐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愚弟?」无视她的幸灾乐祸,韩觇负手而立,专注看脚下混沌的湖水。
「呵呵……」娇笑著,离姬足尖一点,扭身飘然上岸,站到了韩觇身侧,「三日之前,寅时二刻,他从西门出城,方向正北。前日夜半,到盈水城。停留了一个时辰,又往东疾行。昨日正午,出营州地界,又向北。看来不是赶去钰城驰援,而是要进京。哼,宫里的天子尚且自身难保,他去那儿有什麽用?」
眼前的女子当年可谓营州一方妖主,栖身霖湖,假作柔弱,每每总在月圆之夜现身诱引路人。而後拖入湖中,说是郎情妾意共享逍遥,实则吸骨敲髓,榨尽阳精。不出十日,路人必然力竭而亡。尸身浮出水面,无不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凡人见之,莫不大骇。霖湖中又水鬼之说不胫而走。也正因此,湖边少有人来,辜负了一派秀丽风光。
盘踞多年,她的眼线早已经由各路水系遍布每个角落,曲江城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离姬的眼。
「据说,金云子出关了。朝中急邀各派掌教进京。」韩觇淡淡说道。奉天朝气数已尽,摆再大的道场也无力回天。听说,对於天子的盛情,各家都是敷衍了事。人走茶凉,莫说凡夫俗子太市侩,真正大祸临头,超凡脱俗的化外人一样免不了庸俗。
「哼,就算金云子来了又能怎样?我们费尽心力摆下血阵,岂是几个杂毛道士说破就能破的?只怕眼下,他连真正的血阵在何处都还摸不著头脑。」离姬得意地嗤笑,「再者说,血阵严密,外人难以看破其中机关。稍有不慎,不说破阵无望,这曲江全城都得陪著一起死。哈哈哈哈哈……到时候,看那面慈心善的帝星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她拍著手纵情大笑,回头见韩觇依旧看著湖水无动於衷,不由俏脸一沈。双眼一轮,却又再度眉开眼笑。踏前一步,挨到韩觇身边,离姬笑得甜美,眼角处刻意用胭脂点出几许w红,衬得额上的花钿分外妖娆:「出城时,他带走了所有东西,看来是不会回来了。呵呵……韩公子,你夜夜同他共饮,如今可是舍不得了?也不知那道长失了你的陪伴,独自一人孤身在外,旅途之中可觉寂寞?切莫被狐狸蛇蝎那些不入流的东西迷了去,那就真是可惜了。」
不著痕迹後退一步,韩觇冷著脸同她拉开距离:「只要未遇上姐姐,那就是大吉大利。」
不愿同她逞口舌之快,韩觇扭头一心一意观察著霖湖湖水。天色阴沈,水汽氤氲。湖面上雾气徘徊。若是低头细看便会发觉,微微荡漾的的湖水中正有无数细长的黑线在扭曲摇摆著。它们浸没在水中,宛如无数幼细的小蛇,姿态妖异而恐怖。放眼望去,无穷无尽的黑线几乎把整个湖面布满。
这就是怨气。只存在於传闻中的血阵犹如一只庞大的魔兽,正无声地吐纳著饱含怨气的黑烟。从血阵中散发出的冲天怨气不断涌出,充斥於霖湖上方,伴随著恶臭的腥味,闻之令人作呕。
「祭品越来越多,湖水掩盖不住了。」韩觇眉头紧锁。
离姬嗤之以鼻:「早晚都要如此。」
见韩觇从袖中抽出竹箫起唇欲奏。她又是一声冷笑:「木道士走了,你何必再费心掩饰?」
「他是紫阳真君转世,金云子最得意的门生。幽明剑出鞘,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难道你不知道吗?」手指慢条斯理地按上箫孔,呜咽的箫声顷刻间回荡在霖湖之上。
仿佛回应著零落的箫声,湖中的黑线剧烈挣动了一会儿,而後相继向湖底游去。黑泱泱的湖面逐渐转变为一片蒙昧的暗灰色。
「哼,只要有血阵在,天下总有一日会是天师的。所以,我会为他守住霖湖。无论谁,都休想阻碍天师的大业,包括你。」倏然再向前一步,离姬泛著红光的双眼狠狠逼视著韩觇。她高声昭示著她的决心,眸中凶光毕露,娇美可人的面目瞬间化为狰狞鬼相,「血阵的事,外人难以看透,却保不齐会有内鬼作祟。好弟弟,听姐姐一句话,乖乖看好你的店。天师不会再容忍你的放肆了。」
摇摇头,韩觇放下竹箫,镇静地同她对视:「为什麽?」他永远无法理解她的痴狂。
那样的他,早已不是锺南山上那个桀骜不羁的洒脱师兄,亦不再是当年霖湖边那个轻狂潇洒的年轻道人。终日只能裹在一身黑纱里,不得不每日进食人血方能维持住人形的他,早已不能称之为人。黑纱的面目甚至比荒郊野外的恶鬼更不堪。那个他,当真还是他吗?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为什麽你却还如此固执?
「因为我喜欢他。」高高扬起下巴,离姬的眼中闪烁著耀眼的光芒。
「他不喜欢你。」韩觇低声道。
「我信他。」她每次都这麽说。斩钉截铁,不容置啄。离姬的眼角湿了,可她依旧昂著头,表情坚定得几如疯狂,「我信他,即便他不信我。可我依然信他。」
信他什麽?信他当真能坐拥天下,君临三界?信他果真能恢复原貌,记起本性?还是信他恍然大悟,最终如你所愿喜欢上你?
「我信他会信守诺言,回到霖湖,给我买一盒新胭脂。」
当她还只是霖湖中的一尾锦鲤时,时常w羡来观湖赏景的凡人。丈夫护著妻子,父亲牵著儿女,举家踏青,其乐融融。孤身一人的她从未尝过这般温情滋味。
那天湖里落进一盒胭脂,刚好沈到她的面前,而後,水花四溅,有人奋不顾身来捞,隔著重重水幕,她只望见是一个穿著长衫的年轻男子。傻男人,明明不会游水还往下跳,真真不要命。她不屑地摆动尾鳍,打算回水草里休息一会儿。那个傻子还在拼命扑腾,一波波水波搅得湖中翻江倒海。罢了罢了,只当为自己修一场功德。幻出人形,暗里揪住他的腰带往上托。
死里逃生的男子趴在岸上喘了许久,苍白的面孔满是失落:「这可如何是好?特地托人从京城带来的,她看了一定喜欢。」
鲤鱼藏在水中摇头晃脑。形容普通的男子,个子不高,皮肤不白,样子还有些呆。不知为何,心头一阵滚烫。他口中的那个女子一定会很幸福。良人若此,夫复何求。若是有人也能为他下湖捞取一盒胭脂,那该多好?
「公子,奴家的胭脂掉进湖里了。」暗夜寂寂,她照著湖面将自己描画得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嘤嘤哭泣著在湖畔的垂柳下唤住一个又一个男子。满腹经纶的书生、家财万贯的客商、风姿飒爽的浪客……他们有说不尽的蜜语甜言,诉不完的侠骨柔肠,山盟海誓,夏雪冬雷,一出口就是地老天荒,一起誓就是海枯石烂。只是当她提及湖里的胭脂,他们却都迟疑了,转而僵硬地讪笑。
望著湖中一张张犹豫的面孔,她站在他们背後暗暗冷笑。
只有他是例外,那个笑容张扬的道士。
「既然是姑娘的心爱之物,贫道这就为你取来。」他朗笑著跃入湖中,不带一丝迟滞。刹那之间,她仿佛又化身锦鲤,隔著重重水幕,看见那张虽平凡却一直印刻心中的年轻脸庞。
「啊呀,都已经湿了,可惜。」湿透的胭脂盒在道士手中转瞬变作了一块光滑的鹅软石,道士不动声色,依旧笑晏晏地看她,「改日上街,贫道为姑娘再买一盒。」
无措地点头,无措地避开他灼灼的眼,她紧紧捂住胸口,心头一片滚烫。
「他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我信。」抛下始终无语的韩觇,离姬一步步走上湖面。潜藏在湖中的黑线恍如被惊散的蛇群,迅速扭动著四散飘散,而後又团团向她脚底聚集。离姬停下脚步,闭了闭眼,她厌恶这片不再清澈的湖水。睁开眼,她又再度前行,螓首後仰,背脊笔直。纤细如弱柳扶风,轻盈如百蝶穿花。婷婷,婀娜曼妙,「喜欢无非就是相信,信他的一切,全心全意,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她站在湖中央,一身金红的纱裙飘飘如仙。混沌的湖水微微泛起波澜,映衬著她如雪的面容。离姬遥遥看著韩觇,身躯缓缓下沈:「别顾著可怜我,看看你自己吧。你信他吗?他呢?那个道士他信你吗?呵……」
韩觇自始至终不曾再开口。红唇一抿,离姬瞬间没入水中。
久久地,鬼魅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由成群结队的黑色怨气再度嚣张地在湖面上蔓延开来。日暮西山,死寂的湖面被天边的火烧云晕成一片赤红。韩觇方才慢慢抬起头,背过身向城中走去。长袖一挥,竹箫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无声地,坠入湖中。
黄昏时的曲江城如今街头少有行人。凡人就是如此奇怪,对著眼前血流成河的钰城不见一丝怜悯,镇日津津乐道著那些无辜生灵的悲惨死状。却对看不见摸不著的鬼怪轶闻噤如寒蝉,一丝一毫的捕风追影都讳莫如深。全天下都在议论那些突然不见的人,每天都有旁人的子女、姐妹、兄弟被怪风掳走。曲江城家家户户门前都贴著画满朱砂符咒的黄裱纸。东街的瞎子半仙信誓旦旦保证,这样就可以驱凶避邪,保家宅安宁,全家康泰。
韩觇施施然从一扇扇贴著符咒的门前走过,心中暗笑,若这破纸有用,世间又何必多此一举,生出一个傅长亭?
三天前,道者走得匆忙,什麽都画都未留下,只在杂货铺的账台上压了一张短笺,纸面素白,上头空无一字。韩觇取过压著短笺的纸包,里头是一副醒酒药。
过一会儿,有人来招呼,自称西城包子铺的夥计,有位道长在门前留了银两和字条,说是要往这送一屉素油的菜包。特地吩咐,一经出炉就要赶紧送到这儿来。
韩觇捏著纸笺,昏昏沈沈想起,不日前喝酒时曾经提及,想念终南山上的素斋。那是他从记事起就日日弥漫在舌尖上的滋味,当时觉得寻常,後来寻遍天下却再找不著。倒是西城包子铺的素油菜包依稀有几分相像。尤其清早头一屉,味道最像。
那时道士也醉了,兴致勃勃地提议,等天亮了就去买几个尝尝。
招来鬼魅一通嘲笑:「他家一早就赶著开张,只怕天明时,你还醉倒床头爬不起来。」
傅长亭大不以为然,大丈夫言出必行,何况重信守诺的他?
鬼魅斜睨他酡红不下於自己的脸蛋,半信半疑。
翌日,他果然醉酒来得迟。一面仰头望著高及屋顶的货架,一面手抚额头皱眉。
醉後的胡言乱语世间有几人能记得分明?韩觇藏在内室里,闷头窃笑了一整天。
原来,他还是想起来了。一诺千金,傅长亭当真从不失信。
那个木道士啊……垂头低笑一声,韩觇悠然漫步在青石板与碎石铺就的小路上。
从巷口朝里探望,小小的杂货铺挤在一众茶帘酒招之下。不仔细看,黯淡狭小的门面一晃而过,从不引人注目。
「叮叮」两声,每日一早听见铜铃的脆响,他便知道是那个木道士来了。每天夜半,又是两声铃音,伴著道者离去的脚步。
金云子把他教得很好。少年有为却不居功自傲,身怀绝技亦不刻意卖弄。不显摆,不夸耀,举止有礼,形容有度。看似冷漠孤傲,其实也有似水柔情。
推开杂货铺的木门,面对空无一人的店堂,韩觇刹那间有些恍惚,似乎在沈甸甸的货架前,还能看见傅长亭的身影,穿著道袍,挽著袖子,透过门帘缝隙,飞快地同里面的他对视一眼,酷厉端肃的眼眸里,柔情一闪而逝。
穿过货架与账台间的夹道,走入阴暗的内室,通往後院的门半开著,鬼魅讶异地挑起眉,扭头看向格窗。屋外,夕阳的最後一道余晖刚好沈入院墙之後。东墙边,一勾弯月正徐徐升起。高大的银杏树下,一道背向这里,仰头看著树梢上新生的绿叶。
一步步,韩觇走得沈稳,不疾不徐站到他身後:「道长果真喜欢我家的树。」
树下的人闻言慢慢转过身,脸上同样沈静,剑眉虎目,眼中不见一点微澜:「贫道有些小事,需向公子做个求证。」
方才还挂在心头的人,此刻却真真切切出现在面前。道袍一尘不染,衣襟一丝不苟扣到下巴尖,高高的莲冠直入云霄。视线扫过他背後的长剑,名唤「幽明」的宝剑此刻静静沈睡鞘中,青色的剑穗直直落下,一动不动垂在道者的肩头。
「可否让在下猜猜,是何等要事须得道长亲自来跑一趟?」鬼魅与他隔了一臂的距离。起雾了,稀埂的鬼雾从地底升起,游弋在两人之间。韩觇的声调听不出起伏,泠泠带著几许冷淡,「听说钰城相持不下,想必赫连将军一定十分焦急。」
雾气後的傅长亭不动如山,脸上全然不见一丝悲喜。
「钰城之战事关重大,成则定鼎天下,九州称臣。败则血溅沙场,有去无回。琅琊王殿下想必也一定十分忧虑。」鬼魅声调悠慢,话尾刻意拖得绵长。他漫不经心抬手掸自己的衣袖,手指细长,瘦削恍如白骨,嶙峋的手掌下,淡色的唇讥讽地勾起几许弧度,「天下盛传,鲁靖王帐下军师天机子秘密以终南禁术摆下血阵。血阵不破,鲁军不败,秦兰溪毫无胜算。以如今的战报看,琅琊军长途奔袭又兼久攻不下,粮草不济,军心定然动摇。而鲁靖王军虽死伤无数,但是内有天机子妖术作乱,外有血阵怨气杀人,钰城可谓固若金汤,想要攻城则是难如登天。况且,怨气可以杀人亦能助人,哪怕老弱残兵,精力不济,只要以怨气稍加蛊惑,便可激发心气提升斗志,更可使人不知疲倦,不畏疼痛。厮杀之际,不到力竭而亡绝不罢手。说他们是妖军也不为过。以此推算,至多三天,若不破除天机子的血阵,琅琊军必然兵败如山。到时,不说锦州,恐怕连到手的其余城池也要拱手让人。」
「因此……」韩觇放下手。阴气森森,鬼雾渺渺,他长袖及地,头颅微仰,从容地看著冷脸的道者,「道长此番前来,想必是与天机子的血阵有关了。」
那头的道士不点头不摇头,湛湛的一双眼连眨都不眨一下,兀然抬脚踏前半步,高大的身形足足高了韩觇一头:「韩公子身在曲江,却心怀天下,可敬可敬。」
「我辈闲人野鬼,既然栖身人世,自然该寻些闲事听些闲话,不然何以混迹人群之中?」再把目光举高几分,韩觇流利作答。
「贫道到此不为血阵,而是几件小事要向公子讨教。」低沈地,傅长亭说道。他牢牢锁住他的双眼,低头俯视,俊朗的面孔被天边的残月映照,隐隐带著几分森冷,「韩公子,你猜错了。」
树影婆娑,枝叶摇曳。「沙沙」的叶响不断自头顶传来。明明无风,银杏树的叶片却纷纷o抖动起来。
天边残月如钩,青白色的光芒穿透树叶间隙流泻而下,射过薄雾,落在道者纤尘不染的白色道袍上,光华隐隐,越发将他衬得仿佛天上谪仙。
「哦?」韩觇怔忡,「那是何事?」
转念,心中顿时有了答案:「障眼法。」
术法高手假借木石等死物,施以幻术,可变任意之物。一如离姬将鹅软石变作胭脂盒。精通此道的术士鬼怪,可点死物为活物,甚至将一根树枝幻化为人。功力不济者,至多维持片刻,而修为高深的,据说,可延续数月乃至几年亦不为人察觉。
「你以障眼法骗过离姬耳目,假意进京,实则另有去处。」韩觇兀自喃喃自语,脑中飞速算计。忽然,身躯一颤,飘身後退一步,看向傅长亭的眼中充满戒备,「你回了终南。」
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傅长亭并不惊讶,挥手拂去肩上的落叶手指划开处,缭绕的鬼雾霎时逃散:「终南後山,思过崖下,有一片衣冠冢,小师叔还记得吗?」
一声「小师叔」唤得亲热,听在韩觇耳中却不啻於惊雷:「终南弟子凡有身故者,於思过崖下立衣冠冢,以寄哀思。」
不自觉地,鬼魅又再退一步。
「不错。」傅长亭点点头,任由他连连後退,不急不缓步步逼近,「贫道有幸,在那儿见到了金岭子师叔的断剑冢。」
「住口!」果不其然,那鬼魅立时色变。傅长亭话音未落,就被他高声打断。
韩觇神情激动,右手出其不意,猛然出掌向傅长亭挥去。傅长亭不躲不避,双掌齐出,挺身相迎。电光火石之间,已将韩觇右腕拿住。月华如霜,点点洒落大地,鬼雾顷刻间震动起来。雾中央,韩觇手中的匕首离傅长亭的胸膛只差了半寸,刀身银亮如雪,刀刃上荧荧一线淡蓝色的光芒。
「撤!」低喝一声,傅长亭神色不变,卡在腕间的右手应声施力。只听韩觇一声闷哼,手指一松,淬毒的匕首随即落地。鬼雾游走,旋即就将它覆盖不见。
「原来,道长是来同我翻旧账的。」右手受制不得解脱,整个臂膀都因傅长亭方才的擒拿手法而酸痛不已,韩觇咬牙抬头,眼中激愤依旧,气势汹汹对上无动於衷的他,「不错,当年是我杀他。那又如何?一命换一命,我早已以命相抵,还不够吗?那就压我下轮回台,韩觇甘愿偿他九世性命。」
那头的道者略垂著头,眸光都被月影挡去,只有贴在韩觇腕间的掌心仍是滚烫,一如那个夜晚,那遍目所及的熊熊烈火。
「师弟是个贼,师兄也是贼。啧啧,今日若不清理了你们这两个叛逆,我终南一脉的清誉何存?我终南派又有何颜面立足於世?」
师兄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他连连摇头否认一切,那些配著长剑举著火把的昔日手足不肯放过他。他们哄笑,他们鄙夷,他们正气凌然地叱责:「说,你们是如何勾搭成奸背叛师门的?那个香炉在哪儿?竹简呢?你们有什麽企图?如此苦心策划,必有阴谋!」
「我没有。我不知道。」
「叛徒!你还嘴硬!我金岭子今日就为师门除害。」带头的道人生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昏黄的火光照射出他眼中赤裸裸的杀气,「你们一早就计划好的,盗取重宝在前,偷习禁术在後。然後,屠戮终南,夺取天下。是不是?你们这是谋逆之罪。」
「师兄,我没有。我……」
「谁是你师兄?叛贼,休要狡辩!」不待韩觇分辨,他猛然回身,面向众人,手指著他和他怀中的师兄朗声道:「他们二人不但欺师灭祖,更包藏祸心,意图染指天下。此等妖人,必定危害人间,祸及众生。我终南一脉,自古清正,岂容此等妖人玷污清誉,有辱山门!弟子金岭子,自幼蒙师祖教诲,立誓惩奸除恶,光耀终南。今日有幸,与众师兄弟在此发现逆贼行踪。逆贼猖狂,巧言狡辩。然众人皆在场,亲眼见他二人夜半勾结。罪证如山,岂容辩驳?他们二人一者潜入库房偷取重宝,一者违抗法旨研习禁术,分明蓄谋已久,是要对我终南不利。金岭子不才,愿牺牲我一人清誉,护我终南威名,手刃此二人,以慰师祖教训。」
好一番义正言辞的说辞,好一张正气凛然的面孔。长剑出鞘,龙吟声声。
火光跃动,烧得他双眼迷离。师兄躺在他怀里,他的手掌紧紧捂在师兄的胸口,黏稠的血液正不断流向他的手心:「你们休要污蔑伤人。偷取重宝不假,韩觇早已领罪。至於其他,可有证据?」
「证据?你下山後,他与你仍有往来就是证据。今夜,他伤重找你就是证据。此情此景,你依旧护他就是证据。」他们咄咄逼人,映著火光的长剑寸寸逼近,锋利的刀锋带著夜风的凄寒轻轻贴上他的脸,「若无苟且之事,你又怎麽对他惟命是从?」
阴阳怪气的语调与暧昧不清的话语,招来无数嘲讽的笑声。
他愣愣看著这冲天的火光和火光下一张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心头一片雪亮,他们其实早已为他和师兄将罪名定下。降妖伏魔,正道从不屑与邪魔外道多辩一句是非。除恶务尽,终南门下从不错放一名恶徒。缉拿叛徒是本分,斩杀巨孽才是大功一件。
夸大其词,好大喜功,不是只有凡夫俗在才会在乎那些看不著的虚名。
沾满鲜血的手心不动声色地缓缓移动著,摸到了地上师兄的佩剑:「你过来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只说给师兄你一人听。」
火光,血光,剑光,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他从未见过的鲜红。长剑在手,他给了他们想要的一切──一个货真价实的罪名。
「逆贼韩觇,性情冷僻,邪念深重。偷取重宝,不思悔改。更以剑伤人,杀害同门,协助逆贼天机子逃逸,罪无可赦。不诛无以振终南之声威,不杀无以扬天地之浩气。」《终南录》如是记载,「崇光三年八月末,逆贼韩觇伏诛。天机子不知所踪。」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冷静的话语出自傅长亭口中,口气悠远,话语坚定,不由分说拉回他渐飘渐远的思绪。
韩觇强撑起一身傲骨:「只怕道长旧事重提,便是要我今日死。」
傅长亭一时之间不曾说话。摇摇头,眸光深深,望见他倔强面容下泫然欲泣的心:「你心有愧疚。」
自小长在道观中的他,学的是慈悲,修的是清净,练的是逍遥。一夕之间杀人潜逃,就好比从云端跌落进泥淖。
被箍在掌中的手腕蛇一般剧烈扭动起来。鬼魅眼中的怒意亮得慑人:「以命抵命,我问心无愧!」
傅长亭随他挣扎,铁掌紧握,如何都不肯松开。被他猜中了,这鬼口是心非。
手刃同门,这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口口声声自称无情无义的鬼,戴著无情无义的面具,挂著无情无义的笑容,说著无情无义的话,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懊悔,无时无刻不在铭记,无时无刻不曾忘却。他就是这样的人,生前是,死後依然。越是在意就越佯装无谓,嘴硬心软,脸上写著事不关己,心底刻著普渡众生。这样的慈悲心,他踏错了修行路,不该进白云观,而是该送去伽蓝庙。
气极的鬼魅开始大声斥骂。道者一概听而不闻,蓦地拉近他的臂膀,迫他不得不走近半步。傅长亭掌心游移,贴著肌肤握上他的手。
韩觇惊怒交加,眉头一紧,十指尖尖,暴长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擦著他的手指竖在两人面前,甲光点点,指尖上同样带了毒,幽幽的蓝光在鬼魅的眼中闪烁:「放开!」
道长对他的威胁视而不见,依旧垂著眼,五指在他的掌心与指根间一一抚过,最後覆上他右手无名指处的疤痕,摩挲抚触,好似要从这反复的触碰中体悟断指那一瞬的痛楚。
「以命相抵,这足够了。」傅长亭说。沙哑低沈的嗓音穿过鬼雾,一字一字安抚著焦躁的鬼。
韩觇的挣扎停止了,视线下落,停留在两人交缠的手上,而後迅速撇过了脸。
傅长亭总会这般莫名地握他的手。一同喝酒的夜晚,韩觇醉了,发颤的手拿不住酒盅。那头的他低笑著伸过手来,替他扶正将要倾倒的酒杯。修剪得圆润的指尖擦过挂著酒液的杯沿,攀上他的手,生著薄茧的指腹划过每一寸掌心,麽指来来回回压在他的断指上徘徊。道者炙热的体温透过手指窜遍鬼魅的全身,韩觇立时绷紧了身体。他却依旧自在,捏著他的手,斯文清雅的面孔端端正正摆在月光下,寻不见一丝羞赧。牙酸肉麻的问候这木道士说不出口,只是因他垂眼那一刹的柔情,牙尖嘴利的鬼魅也再说不出其他。
这世道,於他傅长亭而言,做什麽都是天经地义。醉倒前的最後一刻,鬼魅愤愤不平地想。
四下无声。沈默的气氛让游走的鬼雾也变得缓慢,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树间「哗哗」作响,依旧无风,叶片的抖动却逾显尖利。
「道长不远千里赶回终南,不应只为祭拜先辈这般简单。」手指间传来的温暖美好得让他空空如也的胸膛一阵闷痛,韩觇强自镇定气息,抬眼看向傅长亭身後的银杏树。
「贫道在终南山下查到一件事。」麽指执著地绕著他断指上畸形的凸起画过一圈又一圈,傅长亭再进一步,与韩觇站得更近,「去年初,终南山下的村落中出了一件怪事。有人夜半潜入村中行窃,被巡夜人发现後化雾遁走。事後,村中家家户户清点明细,发现并无遗失。」
「那是因为发现及时,贼还未下手就被巡夜人赶跑了。」韩觇插嘴道。
「也许。」道者顿了顿,复又继续讲述,「後来,有人发现,自家在村後的田地被人挖了一个洞。洞口很小,洞边还留著几片碎骨。而那里正是巡夜人发现夜贼的地方。」
说到此处,傅长亭又停下。韩觇不说话,勾著唇角静静等著下文。
道者回想了一会儿:「贫道有幸,此番回去也在村中见到了。是指骨,可惜中间少了一段。公子可觉其中蹊跷?」
他用著惯常说笑时的口吻,嗓音低柔,略带几分圆润。从前,醉了酒的鬼魅时常大起胆子拿他取笑:「你念咒驱邪时,可有女鬼听得入迷?」
木道士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一脸正色地答:「法咒本就为定身驱邪而设,为咒所困,有甚稀奇?」
这实心眼的道士哟……韩觇笑得不能自抑:「道长难道不曾听闻声色动人之说?呵呵,何止动人,怕是惊鬼呐。」
木道士眨眨眼,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鬼又在那他逗趣,立时面露怒色,俊朗的面皮上掩不住一丝狼狈迅捷爬过。
这头的鬼魅将他脸上神情变幻俱都看在眼里,拍著桌子,笑得肆无忌惮。
现在,韩觇笑不出来了:「确实蹊跷。或许村民多心,那指骨是被野狗掘出叼走,之前没有留心罢了。」
「公子说得有理。」道者颔首,面上一派从容,仿佛成竹在胸。他握著他的手,麽指轻抚在断指处,渐渐用力下压,「那是一根无名指骨,和你一样。」
韩觇答道:「凑巧而已。」
「被盗走的是正中一段,和公子搁在货架上的刚好位置相同。」
「天下万事,最奇就是一个『巧』字。」
「韩公子,你的指骨呢?」修长有力的手指倏然收紧,傅长亭仍是那般风轻云淡,手中却暗暗发力。
韩觇不退缩不避让,眼中眸光一闪,旋即又恢复镇定:「按道长吩咐,妥善保管。」
「可否让贫道一观?」
「……」韩觇闭口不答,清秀细致的脸蒙了霜。他将全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