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约莫半月有余的光景,他们终于到达了沧州。
沧州作为南地有名的繁华州郡,风貌与京城十分不同。入了城,便见好似从安睡中醒来的早市,行人渐渐多起来。因着炎热日头,当地人已换上轻薄的短褐,操着爽利方言的小贩于道旁吆喝,稚儿追着陶制的鸠车穿街而过…竟比京城还有更有人间烟火气些。
几个黑衣覆面的沉默青年,早已候在城门外多时。恭敬见过了孟景,带他们去已提前置办好的宅子。
楼关山到底算江湖人,对逐风楼的血腥传言早有耳闻,知道那楼中信奉绝对的实力强权,是个将人变鬼的地方,这几人绝无可能是泛泛之辈。因此尽管这几人身份上是孟景亲随,又对他们恭眉垂目,他还是直了直腰,坐正了些,对几人颔首微礼。
冯玉殊却是全然不知这些的,她接受的养育来自另一个讲究仁和善的体系,脑海中所能想象出的腥风血雨,再结合她曾亲历的,也不及实际万分之一。念及是孟景亲随,她有几分敬畏之心,也挑起帘来,微微颔首致谢,温声问他们名姓。
几人微微顿住,错愕如此明显。
经手了孟景吩咐下来的各种任务,他们隐约猜测,让堂主千里亲迎的,该是位十分尊贵的大人物,却不曾想,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漂亮娇贵的女人。
孟景的女人。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十步、阿武等人悚然一惊,飞快地垂下眼,恭敬地立在原地。因心惧僭越,眼神闪烁中,都有些许迟疑。
见冯玉殊还挑着帘,温和地等,才各自躬身一礼,报上名姓来。
倒…倒也不必让这几位来置办家宅。
这几个名字,果然在那接签子的朱榜之上,还都是早已成名的江湖好手。
楼关山在冯玉殊旁边听得忍不住嘴角抽抽。
冯玉殊本来也没带多少银财,在路上又散去不少,好在孟景一派的势力的确在沧州盘踞下来,倒也没什么事需要忧心的。
这件宅子还比京城的还略大些。
两进的朱门,进来便是石影壁,绕进去,有小小的、四四方方的中庭,中间摆一口大缸,沉着许多铜钱。四面都是回廊,两侧各有几间厢房。正中乃是正厅,从正厅的侧门出去,绕过一道垂花门,有个小小的花园,园中花草扶疏,一条石板铺就的小径,走进去,才到主人家的居室,书房、卧房,厢房,一应俱全。
他们前脚刚到,宅子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冯玉殊回头去看,门外黑鸦鸦涌进一大群人。
好嘛,逐风楼的下属被孟景提溜来做苦力了。
冯玉殊为了添置各种家私、物品,忙得脚不沾地,这一日,从白日忙到天黑,却半点也不觉累。
转眼就到了寻常人家准备入眠的时辰。
天空好大一轮月圆,静静探出头来,俯瞰渺渺人世间。
寻常巷陌中,平日寂寂无声的寻常宅邸,因为主人今日进宅,此时仍然热闹忙碌。每间屋的廊下都挂上了红灯笼,屋中点着盏盏烛灯,方便进进出出的人们。
冯玉殊正在卧房前的空地上,将她箱篑中的物品取出,清点整理,再拿进屋内,摆到应该摆的位置上。
孟景扈从中的一个,唤作十步的,此时带了几个粗使婢女和贴身护卫来给冯玉殊。
冯玉殊回头,微讶然道:“我常在深闺,平时连磕磕绊绊也不曾有的,要这样严密的护卫做什么?”
十步犹豫了一下,好似绞尽脑汁想解释,然而众人等啊等,他又放弃了,只是道:“是孟堂主吩咐。”
这也是个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
冯玉殊无奈,点点头,将云锦也叫过来认了人。
云锦倒是挺开心,尽管她和冯玉殊都心如明镜,那几位姑娘和青年是如何对她们恭敬而戒备地保持着距离。她将手边的活计放下,抚了抚衣角的褶皱,风风火火地过来,笑若银铃:“以后咱们这儿就可热闹了。”
她和那几位姑娘攀谈起来。
初见时同那几个扈从相似的,那股隐约的、谨慎的窥探和近乎异样的恭敬,因为这样热烈的气氛,微微消弥了些。
只偶尔,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冯玉殊微微含笑,听他们说话的脸。
人心难免好奇。
孟景于他们,是朱榜上风声鹤唳的名字,是庞大杀手楼中高高在上的符号之一,也是他们为之效命的主子,他身边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孟堂主于冯玉殊,又是什么样子的?
冯玉殊同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闲话,十步憋了半天,也憋出几句关于沧州风物人情之类的来。
她听着,许是一天下来,有些疲累,渐渐忍不住走神,眸光微闪。
院中人进进出出,人影缭乱,冯玉殊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孟景的背影。
他日后会登上重楼、眨眼他人生死,然而这一夜的冯玉殊望见的,只是无比寻常一幕。
卧房中,房门大开,孟景正跟阿武和另外一个扈从,半蹲在地上,拼她千里迢迢带过来的雕花木柜。惯会使刀的手,拿起那几片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雕花,手腕一翻,转了个面。他微垂了眼,仔细去看那拼好的图样,沉敛而凛冽的侧脸,好似沉默了一下。
也不知他到底拼没拼对。
这么臭的脸色,应该没拼对吧。
冯玉殊出神地看着,有些促狭,不自知唇边微带了笑意。
正在这时,云锦抱着几床锦被进了内院来。她贪多,一次抱了许多,眼前垒得高高一迭,看不见路,“哎哟”了一声,晃晃悠悠。没走几步,身后突然又闪进来了楼关山,将她怀中最顶上几迭取了,随口问她:“放哪儿?”
他回家一趟,换了身锦袍,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明明更骚包了一点,却又不知为何,脸上有点狼狈的气鼓鼓。
答案很快揭晓,院中的人都听得见他咋咋呼呼进来,对冯玉殊道:“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原来他同孟景去京城时,事发突然,根本没跟家里人说,又在外面待了那么多天,差点没把他爹气死。如今归家,自然抓着他狠狠一顿家法。他挨了一顿板子,屁股丝丝作痛,来的时候都没骑马,坐垫了好几层厚垫的马车来的。
楼关山说这些时,冯玉殊和云锦都憋不住笑。他白净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表情有些愤怒扭曲,扭头去找孟景了。
房中传来他的抱怨。
孟景抬头,视线从雕花木柜上移开,默默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云锦在外面笑得好大声。
待他们终于安顿下来,已是叁日后了。
孟景陪着冯玉殊逛集市,回家路上,手上已经提了各种大包小包的新鲜玩意儿。
沧州城的夜市有名的热闹,他们在人流中,默默并肩走着。
道旁有小贩在做糖人儿,冯玉殊第一次见,眼睛一亮,一下子停了步。
她和一群满脸期待的小孩子站在一块儿,以为自己戴着帏帽,就无人察觉,也悄悄地探头探脑。
孟景掏了银子,从小贩手中接过糖人,小孩子们和冯玉殊的视线随着他动作移动,好似黏在他手腕子上了似的。
他将糖人递到冯玉殊手中。
金黄的糖色,画出一个玩着小线团的、摇头晃脑的猫儿,无端让人心觉爱怜欢喜。
她微微笑着接过,握在手上。
明月朗照,前方石桥上有艺人吹箫,吸引了许多人摩肩接踵,驻足观看。
他们被驻足的人群阻住,便慢慢地放缓了脚步。
面前人群不知为何,突然退后了些,冯玉殊一惊,也忙跟着退了几步。
正慌乱时,一只腕子被人拽住,她微有些错愕地偏头。
孟景牵起了她的手,微微一拉,人就撞进他怀里。
鼻尖涌入他身上淡淡的青竹气息。冯玉殊脑中空白了一瞬,回过神来,从他怀中挣出来。
虽然在人群的最后,四周无人注意他们,冯玉殊还是微微脸热。
她仰起了脸,想对他说点什么。
他垂下眼,见她掀开了一点帷帽,一双小鹿一样湿漉漉又温和的眼。
四目相对,他眸光微闪,无端让人觉得危险。下一瞬,毫无征兆的,俯下身子,衔住了她来不及合上的、丰润柔软的唇。
唇舌纠缠。
柔软的唇瓣间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甜味,他最不喜甜,这种时候却品尝得沉迷。
要攻城掠地,撬开贝齿,要勾着她,一起沉迷。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软成水似的冯玉殊轻轻一颤,忙推开他,微微喘着气,帏帽垂下,掩住她红得滴血的双颊。
原来是那吹箫的艺人一曲终了,正在向人群致意。
约莫是他吃得太凶,唇瓣微微有些红肿。
唇上残留着奇异的触感,她下意识用指腹碰了碰,孟景就立刻偏过头来看她。
二人回到宅中,推开正院的门,便见楼关山和云锦坐在厅中,一副恭候多时了的模样。
楼关山拍了拍桌上两大坛酒,眉飞色舞:“我偷出来的。”
是指他从家里偷出来的。
云锦将桌案移到院中,有婢女在旁,帮着她摆好刚从厨房拿出来的热菜。
“小姐,你看,好大好圆的月亮!”她立在院中,双眸中映出月色来,难掩惊艳之色,回头同冯玉殊笑道。
楼关山也走出来,将酒杯一一递给他们,斟了酒,笑嘻嘻道:“孟兄、玉殊,恭贺你们乔迁之喜。”
乔迁之喜。
冯玉殊接过酒杯,微微怔了下,心中因这话微微一动。鼻中微酸,旋即弯起唇角,颊边浮出甜蜜的笑意来。
她有家了。
云锦在一旁,余光见得她学着楼关山,江湖大汉一样一饮而尽。一跺脚,对楼关山恼道:“哎呀,你要死,不要教坏我家小姐!”
今宵有酒好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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