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寻常冬日,一大早,屯军所的大门就敞开着。
远远的,驶来一辆马车,从幽州城的方向一路往军所而来,直到大门前,缓缓停住。
大门两边站着严密看守的兵,一见到那辆马车便立即退让开。
演武场里,满场的兵卒都在认真操练,呼喝声震天。
时光一弹指,距离战事过去已经快有三年。
现今的军所扩大了足足一倍,里面两支兵马――一支幽州军,一支卢龙军。
虽然这三年里都是太平光景,操练却从不荒废。
眼下的操练时间,却是属于幽州军的。
一群百夫长甲胄加身,正严肃地来回巡视着自己队里的兵卒。
五大三粗的雷大呵斥了两句自己队里的兵,扭过头,恰好瞟见入口处。
那里细密地高竖着一根一根碗口粗的木桩。
忽然,那木桩上多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接着一张雪白水灵的小脸就贴着手露了出来,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里面,眼珠转来转去。
雷大惊讶,忙动手推身旁的张威,后者扭头一看,也是一愣,忙又推推一旁的胡十一。
“咋?有话不说,神神秘秘的……”胡十一拍开他的手,转头一瞧,一眼就看见入口处扒着木桩望进来的那张小脸,口顿时“嚯”了一声。
那张小脸听到动静,马上就退回去了。
“哎!”胡十一两步并一步地走过去。
哪成想,那小脸的主人又自己走进来了,后面跟着随时护卫的东来。
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头梳双平髻,身穿绣彩的细绸襦裙,走进来,半点不怯,仿佛刚才那个探头探脑的不是她,昂着小脸问:“我阿爹呢?”
胡十一停下,惊奇道:“你胆子不小啊,敢闯到这里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说着指指那头喊声震天的操练兵卒,故意吓她:“你瞅瞅他们,手里可拿着刀啊枪的!可吓人了!”
小姑娘瞄瞄他,仍是昂着小脸:“我阿爹到底在不在?”
胡十一眼见没吓到她,有些语塞,挠挠头,忽然觉得自己吓个小女娃娃也怪不厚道的,咧嘴笑一声:“成吧,我给你去叫就是了!”
还没等他回头去找人,里面已经有人大步而来。
山宗胡服紧束,步下生风,脸上还带着巡视练兵的冷肃,走近时就露了笑,手里的直刀一把抛给胡十一,走上前来,手先伸出:“怎么到这里来找阿爹?”
兵卒没拦,自然是因为这是他的掌上明珠了。
面前的小人儿马上伸出小手牵住他,如今快满三岁了,说话已很清楚:“阿娘说不能随便进来,我就在门口找阿爹。”
山宗捏捏女儿软乎乎的小手,又笑:“嗯,那你到门口找阿爹做什么?”
奶声奶气的声音道:“放河灯,要阿爹一去。”
东来道:“小女郎非要来找使君同行,少主只好带她来。”
山宗想一下,随即就回味过来:“我知道了。”
他回头吩咐一句:“暂停练兵,今日城有冬祭。”
说完弯腰,单手抱女儿,往外走了。
胡十一伸长脖子看着他走远,一直到出了军所大门,那里停着熟悉的宽敞马车,金娇娇的马车。
雷大对着场挥舞双臂,大声喊了停,喊完跟旁边人嘀咕:“你看看头儿!刚练兵时还吓人着呢,见着宝贝女儿便跟换了个人似的。”
胡十一瞅着那马车应是走了,问旁边的张威:“你说小金娇娇刚走进来那架势像谁?”
张威一板一眼:“谁啊?”
“当然是金娇娇啊!”胡十一道:“你没瞧见她被发现了自己走出来那模样?再瞧她怎么也吓不到,可不就像当初金娇娇第一回闯咱军所那架势!”
张威想了来:“还真是挺像。”
胡十一故作深沉地感叹:“当初哪知道有今天啊……”
故城拿回来了,幽州太平了,头儿跟金娇娇都重做夫妻三年了。
光阴如水流啊,他真心觉着自己也该赶紧找个婆娘了,可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想到此处,他马上动身:“走走,入城去!”
张威道:“干啥?”
“没听头儿说今天冬祭吗,万一我能遇着个好女子呢!”
张威莫名其妙,刚才不是在说小金娇娇吗?
……
幽州城正热闹着。
又到一载冬祭,今年却与往年不太一样,除去满城的百姓,城还多出了一行彪悍身影。
一群人穿着武服,外罩黑皮甲胄,一个比一个看来凶悍。
街道宽阔,他们就站在道路两旁,盯着满街的人潮。
骆冲皮笑肉不笑地问:“来这儿做什么,老子可不爱凑热闹?”
庞录在旁回:“以往不知道,今年才听说冬祭也是幽州祭奠死去将士的日子。”
骆冲便不说话了。
旁边薄仲听到这话,或许是想了往昔,低低叹了口气。
关外那座他们当初被困的瓮城外,如今竖了一座碑,是山宗下令竖的,上面只有卢龙二字,别无其他。
他们从未忘记过当初战死的弟兄们。
人声鼎沸的大街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因为街头的人越来越多,隔着很长一段便停了下来。
一看见车前马上那黑衣凛凛的人,左右百姓便回避开去,才算让出地方。
山宗下了马车,亲自过去将车帘揭开,唤:“平姬。”
女儿的小脑袋探了出来,他笑着将她抱出来,放下地,让她挨着自己站着。
女儿名唤平姬,是他取的。
原本他父亲山上护军是想亲自为长孙女取名的。
据说他老人家打了大半辈子仗,难得地很长时间都只待在书房里翻阅典籍,只为了取个好名给长子的长女。
可惜山宗已经自己先定了,就在过完百日后。
孩子生在平定蓟州之后不久,他取了“平蓟”之意,却又不希望女儿往后真去平定什么地方,能安稳一生就是最好的了,于是便改成了平姬。
山宗又伸手往车里。
里面探出神容的脸,她穿着厚缎襦裙,外面系着披风,一手将门帘掀些,却没急着出来,而是朝身侧飘了一下眼色:“先将他抱下去。”
披风一动,怀里随即多出一道小身影。
那俨然就是另一个山宗,黑亮黑亮的眼,黑漆漆的头发,穿着对襟胡衣,眼睛鼻子简直是跟他一个模子刻下来的。
是他和神容的第二个孩子。
就在小平姬出生一年后,他们就又迎来了这个小家伙,这回却实打实折腾了神容许久。
临盆那日是个风沙天,簌簌狂沙几乎一刻不停地拍打着幽州城头,粒粒作响。
幽州城整个都如同闷在穹窿这口大锅里的时候,一道响亮的啼哭传遍了使君府。
神容委实遭了点罪,山宗只听到句“母子平安”便只顾着先去看她。
等她安稳睡了,他才看到孩子,是个结实的小子。
当日风沙停了,他又多了个儿子。
而后自然又是长安洛阳好一番兴师动众的来贺。
毕竟这是他跟神容的第一个儿子。
“来,镇儿。”山宗伸手。
这次总算是山上护军取的名,他为嫡长孙取名为镇,没有说缘由。
大约是希望幽州永镇,永远太平;也或许是希望过去已平,沉冤已雪,再无波折;又或者只是因为寓意了神容的本事,没有当初她的到来,哪里有他来到这上的契机。
然而不等山宗去抱,小家伙却已自己挣扎着要下来了。
山宗很干脆,手臂一箍,直接将他携了下来:“乖乖站着。”
站在地上的小子比旁边的姐姐矮了半头,眼睛骨溜溜转着,四下张望。
他才两岁不到,以前还没见过人这么多的时候,是对这大街上的人潮好奇。
不一会儿,他就往旁边迈出小脚了,哪里会乖乖站着,嘴里蹦出两个字:“河灯。”
“哪里?”小平姬嘀咕一句,不禁也跟着弟弟往前去了。
有东来紫瑞带着护卫们跟着,根本也不用担心,等神容搭着山宗的胳膊下了车来,两个小家伙已经一前一后往前走出去一大截了。
她立即朝那头看去。
“没事,”山宗顺势抓住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朝那里看了一眼:“那边还有人在。”
街上行人陆续给护卫们让路,路人只看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一前一后地迈着小脚当街过来,虽有护卫在旁,还是都忍不住观望。
有的没看见山宗和神容,又是第一回见着两个孩子,虽看出是哪家官贵子女,却不知是幽州节度使家的,只觉得两个孩子可爱至极,又生的标致,便忍不住冲他们笑。
胆子大的,笑着笑着还朝他们招手,想逗一逗他们。
虽然两个孩子只顾着左顾右盼,谁也没顾上搭理。
但随即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街边两侧站着一群彪悍的官军,正在盯着他们,其一个左眼上耸着白疤的还在那头龇牙笑。
反应过来的路人自然是不敢再逗孩子了。
附近就是城河流。
到了放河灯的地方,小平姬终于看到旁边在卖的河灯了,垫着脚,回头拽住弟弟衣角。
两个小娃被一群护卫围护着到了卖河灯的摊点旁,齐齐仰着小脑袋往上看。
东来上前付了钱,紫瑞跟上来笑着取了灯,往一人手里放了一盏。
小平姬一双小手仔细捧着,垫着脚,往回看:“阿爹阿娘呢?”
她急着去放了,可灯还没点上呢。
东来往回看了一眼,看见山宗和神容离得不远,只是遇上了刺史赵进镰和其妻何氏,正在说话,安抚道:“小女郎等一等,马上就到了。”
话刚说完,却见身旁的小郎君一只手端着那河灯去了路边上。
骆冲正百无聊赖地靠在一家店铺外面,看了眼涌往河水边的人群,转头就见面前多了个小家伙。
镇儿把手里的河灯举来:“骆叔,点。”
骆冲左眼上的白疤不禁抖了一下。
因着卢龙军复番要扩军募兵的缘故,山宗有段时间经常在节度使府邸见各位铁骑长,这两个孩子打会走路就认识他们了,对他们自然不陌生。
薄仲在旁好笑道:“这小子架势一看就是继承了咱头儿。”
镇儿说话早,很多事情已经能讲的很清楚,只是还不能那么长那么连贯,但现在叫骆冲为自己点灯,还是能叫人听懂的。
庞录踢骆冲一下:“愣着干什么,孩子等着呢。”
骆冲怪笑:“这么多人,偏偏挑了老……我?”
庞录难得揶揄人:“兴许这小子看你像个好人。”
旁边一群铁骑长都笑出来。
别的大人看到骆冲那横在眼上的白疤都觉得可怖,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不怕他,就这么直奔而来。
面前小子的手还举着,骆冲到底还是蹲了下来,接了那盏河灯。
一只小手紧接着就在他眼上捞了一把,恰好捞到他那道疤。
骆冲敏捷地让开,明白了,咧嘴道:“好你个小子,原来是想动老子的疤。”
他平时说话就这样,声音沙哑,又加了故意的语气,就显得更可怕了。
但面前的孩子没怕,甚至还想再来捞一下试试。
骆冲又是一让。
镇儿小手没碰到,在自己额角上抓了抓。
薄仲笑道:“他这大概是奇怪为何你有这个疤,他却没有。”
骆冲盯着面前的小子:“这可是打仗被关外的狗贼留的,打仗,你懂不懂?”
本是想吓退他,奈何这小子没事人一样,又推一下他手里的灯,小嘴里说:“点。”
骆冲白疤又是一抖,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本来就长得像山宗,这种时候更像,真不愧是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
那头,等与赵进镰夫妇说完了话,山宗和神容走了过来。
小平姬早已经等急了,眨巴着大眼睛唤:“阿爹,放河灯。”
“来了。”山宗笑着走近,看见紫瑞手里端着她的那盏灯。
旁边庞录刚刚走开,是他帮忙点上的。
一旁骆冲按着眼上的白疤站了身,面前是儿子小小的身影。
镇儿要点的河灯到底也被骆冲点着了,已被东来代替端去。
“难得。”神容在旁轻声说。
她也看见了,瞄一眼骆冲,又扫过庞录,和他身后那一群人。
他们身上已再无当初大狱底牢里带出的戾气,完全做回了曾经的卢龙军人。
河水波荡,不断有人放下河灯。
山宗带着一双儿女过了桥,到对面河岸时,百姓们都在另一头,他在边角,对面是诸位铁骑长。
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歌谣,百姓那头隐约有人在哼:“旧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原王师何时至,年年复年年……”
看来是有蓟州城的百姓也远远赶来了。
这首歌谣传了十几年,在蓟州回来后已经没了悲切,成了蓟州曾经的一段证明。
他们的河灯顺流而下,自眼前漂过,有的河灯上写着“卢龙”二字,应当是在祭奠逝去的卢龙军人。
铁骑长们站在他们对岸,只是默默看着那一盏一盏顺流而过的灯。
卢龙军复番了,一雪前仇了,一切都已平静了。
扩军募兵后,择选出来的精锐编入卢龙,如今依然是和曾经一样满满的一百营,五万卢龙军。
如果河灯真能传讯,他们希望这些消息可以带给第六营的周小五,带给洒血在关外的每一个弟兄。
山宗抱着女儿,托着她的小手放到水面上。
小平姬等到现在,可算如愿亲手放到河灯了,盯着河面看了许久,还觉不够,从山宗身上滑下去:“再放一个,我要再买一个。”
紫瑞笑着上前来,带她去买灯。
山宗从东来手里接了儿子的那盏灯,转头见他小手抓着神容衣角,招一下手:“过来,带你放了。”
哪知这小子松开神容就想来拿灯,肉嘟嘟的小手不安分:“我放,阿爹,我放。”
山宗手臂一把捞住他,好笑:“你放什么放,栽河里我还得捞你。”
小家伙在他臂弯里挣扎挥舞着小手去抓灯。
“乖点。”山宗低低训一句:“这么犟是随谁?”
神容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下,抓住儿子小手:“你啊,随谁?”
山宗看着她笑:“你不犟?”
“我哪有?”神容理所当然说完,拍了拍儿子小手。
这小子偏生听她话,还真安分了点。
山宗笑了笑,抱着孩子放了灯。
他要制着这小子,袖口不免就沾了点水。
松开儿子后,他将袖口往上提了提,又露出了手腕上面的一抹刺青。
镇儿冷不丁指着他手道:“阿爹,这个……”他扯着自己的袖口,努力往上扒拉,露出圆滚滚白生生的小胳膊,“我也弄。”
山宗顿时沉眉:“什么?”
小家伙不止一回见过他那满臂的刺青了,就没一回怕过。
现在更甚,居然还敢说跟他一样也刺满臂乌黑的刺青。
神容也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
大概是看他沉了脸,镇儿往神容跟前靠去,挨着她的腿,扒拉衣袖的小手还没放下,漆黑的眼珠眨了眨,看看河对面:“不弄,我弄那个。”
山宗朝对面看一眼,他说的是那群铁骑长们胳膊上的卢龙番号刺青,大概是在军所里见过,他不禁笑了:“你还挺会选啊,这我随你。”
一选就选了卢龙军。
小平姬买了灯,去而复返,后来又放了好几回河灯。
两个小娃难得出来玩了这么久,离开时街上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
远处能听见胡十一在跟人说话的嗓门。
小平姬累了,被山宗抱在怀里。
镇儿精神却足,只缠在神容左右,还迈着小步子在街上自己走。
山宗看见,先将女儿送去车上,交给紫瑞照顾着,打算回去提儿子。
没走几步,正好遇见路上经过的熟人。
周均停步,如以往一样灰蓝胡装,细眼白脸,停顿一瞬后,向他抱了抱拳:“如往年一样,来向使君报檀州事务。”
山宗点点头:“嗯。”
很快下属九州官员都会入幽州来向节度使上报各州事务,檀州离得近,所以周均来得早,也巧,恰逢冬祭热闹。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阴沉脸色,山宗倒也习惯了。
另一头,还没走到的镇儿在神容前面一截,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了。
神容看去一眼,原来前面有个比他大一点的孩子站着,挡住了他的路。
东来要过去时,已有人带着个婢女自旁边快步走近,牵过了那孩子,随即讶然地看了一眼镇儿,抬头朝神容看来:“女郎,怪不得……”
是赵扶眉。
她看了看镇儿,又看向神容,笑了笑:“怪不得,我就说为何这小郎君生得如此像山使……不,是使君。”
神容走过去,牵了儿子的手,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孩子,是个男孩儿,生得安安静静,很乖巧。
“这是你的孩子?”
赵扶眉点头,笑着说:“是。”
神容看她体态丰腴了一些,倒好像比以往更有容光了许多,想来过得不错,点一下头,牵着儿子的手走了。
身后传来赵扶眉母子问话的声音:“阿娘,他们是谁?”
赵扶眉道:“看到那个小郎君了,他父亲是幽州的英雄。”
孩子问:“那我父亲呢?”
赵扶眉声音有些远了,但还能听见:“你父亲当然也是英雄。”
她语气里有了恋慕,遮掩不了。
神容快回到马车边时,周均已经走了。
山宗正好要过来提儿子,几步过来就将那小子拎来抱在手里:“走了。”
镇儿这下居然很乖,大概也是累了,小脑袋乖乖搁在他肩头。
山宗回头,拉了神容一把,带到身边。
神容看着父子俩模样,想赵扶眉和她的孩子,突发奇想问:“若我当初没来幽州,你会如何?”
山宗看她一眼,幽幽眼底动了一下,勾嘴角:“不如何。”
最多还是跟以前一样,一个人独来独往,镇守着幽州,直到目标达成那日。
不会有家,也不会有现在的一双儿女。
“可你明明来了。”他转头盯着她:“还问这个做什么?”
神容轻轻说:“我只是想到了罢了。”
“有什么好想的。”山宗托一下怀里的儿子,另一只手拉她紧了些:“反正此生你也别想跑了。”
没有她的结果,他根本不会想,除非他从未与她再逢。
镇儿的小脑袋忽然昂来:“阿娘跑?”
“谁说的!”山宗把小家伙摁回去。
神容被父子俩模样惹得不禁弯了眼角,好在没有别人经过。马车里又探出女儿的小脸来,在朝他们张望。
她看着身旁山宗的侧脸,靠近了,心想当初还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