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睡前,纪婉卿都很忙,刻意维持着忙碌的状态,好缓解类似心慌的焦躁情绪。
她以为那样能够抵消周立诚出现带来的不适,可等洗完澡躺在床上,纪婉卿破天荒地体会到了失眠的感觉。
身体是疲倦的,精神却很亢奋,从高处跌落,陷入深渊又弹起,茫无目的地跳动。
钟钰静静搂着她,想哼女人哼过的催眠曲,刚起了头发觉听着更像催命曲,索性放弃,只一下下抚着她后背轻拍。
怀里人倏地发出一声嘟囔:“真的不像。”
钟钰低头,对上她在黑暗里带着水光的眼。
“那些照片不像你。”纪婉卿说着,为自己的失眠寻了个借口。
“是我,脸一样。”钟钰道。
“眼睛不一样。”与其纠结,还不如纠结眼前的小男人,她伸出手轻轻描摹对方眉眼。
“眼睛也一样。”钟钰没有松口的意思。
纪婉卿扒拉几下他领口趴上去靠着,决定换个话题,“阿钰是双胞胎的话,是哥哥,还是弟弟呀?”
“弟弟。”他从喉咙里挤出答案。
“欸,是弟弟,那阿钰的哥哥呢,后面没有合照了。”
话刚出口,纪婉卿便觉得自己可能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黑暗中男人的呼吸有短暂的抽帧。
不是停滞,而是抽帧。
很细微,却因为她伏在了他的胸膛上得以辨知。
“我的哥哥在很小的时候被绑架了。”钟钰答得很轻,一如既往。
纪婉卿难以置信道:“没找回来吗?”
“找回来了。”仍是很淡的语气。
“那就好。”她刚刚提起的心顿时放下。
“好吗?”钟钰反问着,“哪里好?”
纪婉卿听不懂他的意思,愣愣地由他收紧手臂,埋首到颈间,连着颀长双腿弯曲勾上,完全信赖的攀附姿势。
女人细软的发丝从脸颊上滑过,钟钰深深呼吸,淡淡的馨香充满了肺泡,“他回来以后,给爸妈添了不少麻烦。”
接下来,钟钰说了很多的话,练习多时,久远到已经腐坏的文本被翻出,烂熟于心。
他说——
起初,所有人都是高兴的,可渐渐的,高兴便也没那么高兴了。
回来的哥哥没有细说过失踪后发生的事情,巧的是,也没人去探听,怕揭开伤疤,怕徒增无用的悲伤。
“怎么会是无用的。”纪婉卿抑制不住哽咽。
钟钰感觉到有泪水顺着人脸颊淌到自己额角,他仿佛受到了净化,继续说下去。
他的哥哥回来以后有太多怪异的行径,会在深夜一遍又一遍检查门窗,会想要监视身边一切能够链接的电子通讯工具。
“哥哥被绑架的那个巷子没有摄像头。”钟钰想想,补充解释,“所以……”
“监视吗,听着好复杂。”纪婉卿不禁道。
“电子网络程序而已,不是难事,哥哥很聪明,很聪明的,真的,很聪明。”
不知是不是错觉,纪婉卿模糊间见到男人脸上有被夸奖时才会露出的腼腆笑容。
曾经寄予厚望的大儿子陷入疯魔,钟父钟母心疼之余,何尝不想拉他回归正常生活,惋惜怨念催生,尤其在体贴懂事的小儿子对比下。
一个刚刚考上政法大学,前途无量,一个脱离社会,不与人接触,孤僻自我。
甚至不用父母,稍有交情的家族朋友,总会忍不住比较他们,言语间惋惜叹气。
“我记得哥哥以前很爱笑啊,现在……可惜了,可惜了。”
不爱笑而已,可惜什么呢。
“哥哥怎么像个木头人一样,弟弟倒是长得越来越好了啊。”
明明是一张脸。
“以后得弟弟多照顾照顾哥哥了,想想就辛苦啊。”
轮不到操心的事情,一群外人津津乐道。
“这么大年纪回来,教也教不好了,你看那个邋遢的样子,哎,真是。”
无论如何,钟父钟母前思后想,觉得可以让大儿子去感受感受大学氛围,看看正常的同龄人是如何的,试着向自己的弟弟靠拢,安分些,懂事些。
纪婉卿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酸涩,为人父母的自然没有恶意,一心为孩子着想,可她忍不住素未逢面的钟家哥哥不平。
她以为,在不对他人造成伤害的前提下,谁都有自由的权利,没人可以说活着的方式是错误的。
像当初,所有人统一口径般告诉她女孩子到了年纪,就应该结婚,那是社会责任,那是正常人该有的经历。
可哪有平白的“就应该”?
“那又不是你哥哥的错。”纪婉卿喃喃,“不是的。”
“不是的?”钟钰重复。
“不是的。”纪婉卿少有的固执。
钟钰向来平静的心猝不及防乱了,有雨点坠下,层层涌起涟漪,烟雾寥寥如梦如醒。
几不可闻地勾起唇,眼里蕴有朗月清风,他用惯有的温柔笨拙放缓了语调,送怀里人入睡。
后面的话,纪婉卿没有听清。
钟钰说——
他的哥哥其实还是很幸运的。
有一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的暮春之季,晒得人昏昏沉沉。
日常坐在校门口发呆,伪装无人问津的小草,目之所及皆是热闹,唯有他格格不入,想着或许自此枯萎算了。
不曾想,遇到个好心的女人,分来一餐饭,一瓶水。
而他的哥哥,不,他,他本人,就那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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