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路还没来得及站定,那只不讲武德的独角仙就冲了过来,猛地将他撞飞了。
疼痛的感觉虽然延迟了一步,但还是没有缺席,经过放大以后,那一股由里到外的痛觉还是如约而至。
排山倒海般地朝他袭来。
他掉到了海里。
泛着泡沫的海水淹没了他的脸孔,大浪一个盖过一个,但却不妨碍他保持正常的呼吸,他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
得手一次以后的独角仙想要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它在不远处的海面飘移,颇为潇洒自如地掉了个头。
然后,它再度振作翅膀,劈波斩浪地朝着林小路冲来,准备再给他一下重击。
可它却未能如愿,它的攻击落空了,被林小路一把抓住独角。
林小路很快进入了状态,身为‘南拳’行家的他当然没有放弃这个反击的机会。
他巧妙地借力,利用独角仙自身所带来的惯性,开始拉着它的独角进行旋转,在海面上画了好几个重合的圆圈。
最后,他松开手,卸下所有的力量,就像扔出一个连着绳子的实心球那样...
让这只虫子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但虫子胜不骄败不馁,实在精神可嘉。
经过简单的修整以后,它又一次不知死活地飞了起来。
海浪腾起,破空。
耀眼的阳光透过晶莹水珠,流云在和煦的微风中,如漂浮的岛屿般平移。
它昂起头,犹如挺着枪矛的士兵,支起耀武扬威的独角。
风似乎钻进画满年轮的海螺,吹起嘹亮的号角,它拉下凶狠的眼帘,朝着海的那一边的林小路发动进攻。
远远地看去,它进攻的姿势,凌厉得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
这一次,它的势头很猛,豁出去的架势,似乎是想要凭此一击,利用无与伦比的爆发力,将自己的独角送入这个钢铁巨人的胸膛,击穿他的心脏,要了他的小命。
这只可怜的怪兽大概到死也不会想到,这个放大版的林小路...
他压根儿就没有心。
数十发炮弹从战舰的炮台上发射,陆续出膛,燃烧的火药在明亮的晴空中拉扯出长长的烟道,微微弯曲的路线,仿佛睡梦中的叶子一样,从空中降下,在林小路与独角仙之间的海域炸开一道道陡峭的水柱。
扬起溅落的水珠再度折射出太阳的七色彩光,放缓的画面中,林小路再次准确地把握住独角仙的那一只角。
如抡起重锤一般地将它高高地举起,狠历地砸在大海的镜面上。
下一刻,幻象破碎,独角仙悲鸣着挣扎,试图逃跑。
可林小路却不受控制地伸出手,一把阔大的铁剑顷刻间横空抽出。
锋利的锯齿极速转动。
撕裂的破音仿佛某个破落的风箱,在生命进展到最后的一刻,这只独角仙还在发狂地拍打着翅膀,企图挣出林小路的禁锢,逃向云层之外的生天。
但无论是林小路和独角仙…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最后审判的时刻竟然来得如此之突然,而又如此之迅速。
那把剧烈嗡鸣着的巨剑似乎是毫无征兆地刺了出去,割开了独角仙的胸甲…
下一秒,长剑便已洞穿了它的身躯。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恍若浸泡在羊水里的死亡,徐徐地吹来。
浪起浪涌,有如大地隆起的群山,沧海横流,有如蹉跎而过的岁月。
林小路呆呆地看着独角仙那一双逐渐失去光明的眼睛,脑海里想到的只有...
命运。
他拔出了那把仍然在疯狂叫嚣的阔剑,松开了握住独角仙的手。
然后,这只死去的大虫闷沉地掉落到了海里,砸出了一朵僵硬的水花。
原先明朗开阔的天空随着它那逐渐下沉的消亡而变得暗淡了许多,昏沉的色调由西边慢慢地平移到了东边。
那股宏伟的力量如潮水般褪去,坚硬的钢甲内,似乎空洞得只剩下虚无的黑暗。
越发深重的天幕仿佛压弯了他的腰。
他佝偻着,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往人类聚集的城市走去。
灰色的雨丝衰弱地飘下。
它们如敲门的亡魂,轻轻地叩击海潮,疲倦地刻画着一个个如时间般的圆圈。
这个孤独的巨人在平乏的海面跋涉,他仍然走向那座建立在高墙之后的人类城市。
他知道此时此刻,有着无数的人正在为他打赢了这场战斗而热情欢呼。
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还没走到岸边,他就跪倒在软塌塌的海床上,昏沉地睡过去了。
云层冷冻得像冬日里的冰疙瘩,不时有闪烁着雷光的狂蛇崭露头角,目光森严地俯瞰着匍匐在大地上的众生。
雨势越下越大,直到哗啦啦地下个没完,仿佛整条天河都倾倒了,在水面上留下一个个稍纵即逝的浮标。
一切都在沉默中逝去,犹如某个独行在水雾茫茫的山林中的老僧所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又像某个登临铜雀台瞻望四海的枭雄,在那久远的征途中,把酒望月,高唱起如梦似幻的短歌。
他的声音近乎沧海桑田。
荡气回肠的语气中,既带着忧愁与悲悯,又带着不可一世的残忍与壮志。
他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从修养室中醒来,林小路就下班了。
负责维护机甲的作战基地此刻仍然一片灯火通明。
玻璃窗外,身穿统一制服,佩戴工牌的工作人员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物里奔忙,交流,甚至互相对骂。
电焊的火花频频闪烁,人们在纵横交错的梯子上走来走去,就像渺小的蚂蚁们同心协力地建造守护它们的巢穴。
似乎早已确定了他没什么大碍,一时半会儿也死不去,所以…
基地里的工作人员们就忽略了身为驾驶员的林小路,就是简单设置了个警报,只有他心脏没有停跳,那就万事大吉了。
自然也没有司机负责接送他,眼下格雷同志的收尾工作,显然是比搭他这么一个徒有其名的元帅到处乱跑来得重要很多。
没考过驾照的林小路缓慢地走过被白色灯管照亮的长廊,走出了一扇自动感应的玻璃门,在门边的一个插满雨伞的长筒里,他随手拿了一把全黑色的伞。
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
潮湿的冷气中漂浮着无处可去的水雾,黑色的大地,白色的水花,幽暗的深处,滞留着浓重的腐败气息。
倘若吸多了这股气息,好像身体里的骨节就会变得生锈,变得犯困。
只想睡觉,不想动弹。
磅礴的大雨依旧哗啦啦地砸在坚硬的地表上,就像一条连反抗的记忆都不曾具备的鱼,砰地一下,就狠狠被摔在砧板上。
甚至都不用刀去切,蓦然间就破碎成千万的碎片。
随之破碎的…还有不灭的光与影。
林小路打开伞,深吸了一口让人犯困的湿重空气,抬腿迈过屋檐下的水帘,走进这场暴雨的冷漠怀抱。
路边两侧林立着是万家的灯光,路道上竟然出奇地没有一辆冒雨行驶的车辆,就像无端端闯入了一场黑白两色的默剧。
戏里戏外,只有他一个人,既是演员又是观众的一个人…
仿佛独占了整座城市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