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院子,虽然觉得这寿庆堂与往日似乎有些不一样,可也没有多想,毕竟这寿庆堂他往日里来的也少。
因为从小他就知道,寿庆堂的老太太并不是他的嫡亲祖母,加上大房和二房有罅隙,大房上下都以己度人,觉得二房说不定会对大房唯一的这根独苗苗动手。
所以也拘着顾长印,少让他到寿庆堂来。
这里头自然少不了顾老太爷的默许,在他的心里,也是担心自家老妻或者老二媳妇,真恨透了老大,因为对老大不能动手,将歪心思动到无辜的孩子身上。
顾老太太又不傻,大房每次都找借口不让顾长印来给她请安,顾老太爷也一直是默认的态度,并不训斥说这与理不合,就知道大房和顾老太爷的心思了。
她就算再恨顾文钟,可却从来没有说将怒火发泄到孩子身上的想法。
更何况,自己的小孙子出生就夭折了,大孙女也丢了,谁耐烦看不是自己血脉的孩子,天天在自己眼前晃悠,一遍遍的提醒自己,自己儿子被害惨了,老大一家却团圆美满了?
巴不得不看到顾长印,也落个眼前清净呢!
加上后来顾长印越长大越调皮跋扈,性子也不好,要什么东西便要立刻到手的,不然就撒泼打滚的,妥妥的熊孩子。
越发庆幸不用见到了!
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跟着大房一起过来请个安,走个过场。
因此顾长印浑然不觉这院子里把守门口的,可都是顾老太太和顾老爷子的心腹,只管埋头往里头走。
进了寿庆堂里头,抬头就看到这屋里多了好几个生面孔,看穿着打扮比自己三等的仆妇还不如,而且他们居然还都坐着。
心里就嘀咕,只怕又是哪个远房打秋风的穷亲戚来了吧?
顾长印打小就被大房那边大夫人和伺候的人,都灌输一个信念,就是他是顾文钟唯一的儿子,不出意外的话,这顾家将来都是他的。
二房如今还住着,那是因为上头老太爷和老太太还没走呢,等他们闭眼了,肯定是要分家的。
到时候二房就是旁支,而他就是顾家嫡系所出唯一的继承人了云云。
所以顾长印渐渐知事起,就看顾家为己物,甚至有时候都看二房不顺眼,觉得二房花销的都是将来属于的他的那些东西。
又曾经听大夫人潘氏也唠叨过几句,说什么顾老太太对外头来打秋风的穷亲戚都大方,偏偏对大房他们却抠门的门。
虽然顾长印没觉得自己缺少什么东西,可听得次数多了,也觉得顾老太太这是慷他人之慨呢。
因此那脸色就不太好看。
不过好歹那从小的礼仪规矩还是有的,知道就算心里再不痛快,也得先给长辈请安问好才是。
抬头看着上首,就看到上面坐着顾老太爷和顾老太太,两个人的脸色都说不上好看。
顾长印一边请安,一边偷偷拿眼睛朝左右两边看,下头右边是二房一家子,左边——
看到左边的时候,顾长印呆住了,正在拱手低头作揖,一个没控制住,整个人就一头栽倒在地。
还好地上铺着地毯,倒是没受伤,就是有些丢人。
爬起来第一件事,顾长印不是去将还坐在地上的顾文钟扶起来,而是先恼怒的跺了两下脚,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活动了一下手脚,没有问题。
这才腾出空来,吃惊的问:“祖父,这是怎么了?父亲为什么坐在地上?”
说着才要去扶人。
顾文钟眼底闪过一抹暗光,垂下了眼睑,伸手阻挡了顾长印的手:“别碰我——”
顾长印不知所措的看了看顾文钟,又看向上头的顾老太爷。
顾老太爷就算再老眼昏花,可这么看过去,一眼也能看得出来,顾长印和杨宗保两个孩子站在那里,谁都要觉得这杨宗保才是顾家的孩子。
忍不住那颗心就往下沉了沉。
尤其是顾长印进来的一举一动,都被大家看在眼里,平日里因为有大房唯一的的独苗苗,他好大儿唯一的后人滤镜,就算有规矩疏漏的地方,顾老太爷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
今儿个得知顾长印可能不是自家的血脉,顾老太爷再看顾长印,请安行礼粗疏随意不说,看到他父亲坐在地上,第一时间居然是看自己的衣裳脏没脏,而不是去关切父亲。
那心里的不满就又多了一点。
不过好歹也当心肝宝贝养了十来年,就是养条狗都有感情了,顾老太爷看着顾长印还懵懂没搞清楚状况的模样,心一软,倒是不敢开口了。
他不开口当恶人,自然是有人。
顾老太太已经懒得再唧唧歪歪的,直接就开口了:“印哥儿,把左脚鞋袜脱了。”
顾长印愣住了,这是啥要求?
看顾老太爷,顾老太爷冲他点点头,再看顾文钟,顾文钟嘴角含笑,看不明白他眼里的情绪。
顾长印犹豫了一下,扭头想找个人吩咐,让伺候他脱掉鞋袜,环视了一圈屋里,发现居然除了老太太和二房太太身边有两个贴身嬷嬷,屋里居然没有半个下人。
顿时就更不高兴了,他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哪里有自己脱过鞋袜?
可到底还是感受到了这屋里诡异的气氛,又见一贯最疼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都没开口叫人进来伺候自己,也就憋着气,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然后三两下胡乱的扯下了鞋袜,露出脚板来。
等他脱下了鞋袜,就发现屋里所有人都实现,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不,是他的脚板上。
一时也有些害怕了,脚丫子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才好。
不过这些眼神都只在他脚板上打了个转,然后就更热切的看向了屋里另外一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有几分面熟,穿得却十分穷酸的小子身上。
杨宗保饶是跟着做生意,脸皮厚了不少,此刻也被看得不自在了。
紧张的看了一眼张春桃,张春桃冲他点点头,他才小心点脱去了脚上的鞋袜,心里还忍不住庆幸,还好昨儿个姐姐和姐夫交代,要好生洗个澡,从头到脚都要洗干净。
而且早上起来,换的是新的袜子和鞋子,不然,就他那大汗脚丫子,夏天里穿着草鞋或者打赤脚也就罢了。
穿布鞋捂上一天,晚上脱下来那味道,估摸着能把这一屋子的人都送走。
饶是这般,这捂了也有一天了,虽然没怎么走路,可刚脱下鞋子,就一股不是太雅的味道泄漏出来,杨宗保涨红着脸,剩下的袜子也不知道是脱好还是不脱好了。
可顾家的人,此刻哪里在意这些?
尤其是顾老太太,忍不住看向杨宗保的眼神更热切了些,眼含热泪:“这大汗脚丫子,也随了老二!老二小时候也是,也没见他怎么乱跑,可脱了袜子,那股子味道啊,真是一个屋子都是!不知道寻了多少大夫,泡了多少药汤子,这些年才好些呢!”
这话说完,杨宗保倒是没那么窘迫了,顾文铮老脸一红,都这把年纪了,儿子都要娶儿媳妇进门了,还被老娘当着晚辈的面,揭小时候的短,实在是丢人啊!
更不用说顾长卿两兄弟了,顾文铮这个父亲在他们面前一贯是严父姿态,他们有时候说话稍微不那么文雅一点,被父亲揪到了,都要挨上一顿训。
如今听说亲爹原来小时候,还有这样的糗事,憋不住的想笑。
眼神不由自主的就朝着顾文铮的脚看去。
顾文铮强作镇定,努力想让大家讲注意不要集中在他的脚丫子上,温声对着杨宗保道:“脱了吧——”
杨宗保犹豫了一下,将那袜子给扒拉了下来。
寿庆堂里的人,动作整齐划一的都看了过去,就连顾长印也被带得偏头看了过去。
赫然就在杨宗保的左脚底板也看到了一颗痣,跟他脚底板的位置差不多,就是他的略微小些,而杨宗保的痣更大一点,颜色更深一点。
谢氏将当初的陪嫁丫头,如今的心腹嬷嬷推上前,让她仔细看看,到底谁的脚底板的痣位置是正确的。
那嬷嬷皱着眉头,蹲下身子来,仔细将两只脚研究了半日,才起身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奴也拿不准了!不过看着倒是这位杨家少爷脚底的那颗痣更接近一些。只是当初那痣只有小绿豆那么大,如今看着,长印少爷的痣还是绿豆大小,可杨家少爷的这痣倒是更大一些了。”
听了这话,顾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倒是接了一句话:“老奴倒是听说过,这身上的黑痣,是随着人长大,也会慢慢变大的!”
这话没什么问题,可在这个时候说,那意思就很明确了。
二房的人眼神都兴奋起来。
顾老太爷还是犹豫了一下,毕竟这涉及到顾家血脉,还是谨慎一点好,想了想,让将已经避让到偏房里去的全大夫又给请了回来。
全大夫先前听了一耳朵,就已经觉得自己只怕老命休矣,恨不得连夜就收拾行李跑路的。
偏生还被人请到偏房里去坐着,茶水点心齐备,就是不准出去。
这半日功夫,他在屋里坐立不安,都已经想到写遗书的份上了。
此刻被人叫出去,心里那个惴惴不安啊!
到了大厅里,只低着头看着脚底下那一块地,就怕抬头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今夜就走不出这寿庆堂了。
心里第一百次的后悔,当初他是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养老,也顺便挣点银子留给后人,千挑万选的选了顾家,因为顾家名声一贯不错。
没曾想,这名声好的人家,要么不闹出事来,一闹那就是惊天丑闻啊!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包子肉都不在褶子上啊!
心里吐槽,全大夫脸上可不敢显露半分,他们这种大夫,看多了各种阴私,别的不说,大都能做到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不改色了。
只站定后,也不作声,静待上头顾老太爷吩咐。
好半天,才听到顾老太爷发话,让全大夫检查一下,两人脚底板的痣可有什么不同?
全大夫又等了一会,见顾老太爷没有别的话,这才转身,看向坐在厅堂中地毯上的两个少年。
一个是顾家的三哥儿顾长印,他是认识的。
还有一个,是顾家丢失的那位大姐儿带进来的哥儿,先前他不敢细看,此刻只一抬眼,看到那有几分相似二房顾文铮的脸庞,眼神顿时一缩,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默默地给两人都验看了一下脚底板,全大夫也不嫌弃脏和有味道,倒是伸手去摸了摸,还用手抠了抠,这才起身,脸上倒是有些犹豫之色。
顾老太爷今天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多了,已经麻木了,感觉自己的承受能力又上升了一个新台阶,如今全大夫说哪个是他的孙子,他都不吃惊了。
因此只道:“有什么话全大夫尽管说,老夫要听实话!”
全大夫立刻心领神会了,斟酌了一下说辞,才开口。
大意就是,杨宗保的那个痣是原生态天生的,至于顾长印的那个痣一时也说不好,毕竟这人身上的痣,有随着人长大的,也有不随着人长大的,只是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对,需要回去配点药水试试。
这话虽然婉转,可该表达的已经表达清楚了。
顾长印脚底板的痣,大部分的原因就是作假出来的!不过像全大夫这样的人,基本说话都是谨慎,从来不说满的,他说要配药水,那基本就是断定了。
顾老太爷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还是顾老太太吩咐,让人将全大夫送回去,看着全大夫配好了药再一起送来。
顾老太爷听了这话,嘴角翕动了两下,到底还是没开口,任由全大夫听令下去了。
这边顾长印就是再呆傻也察觉出不对了,尤其是看到二房的人,听了那个消息,二太太谢氏,几乎忍不住激动之情,几步就扑到杨宗保面前,满眼含泪,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模样。
还有两位隔房的堂兄,也是松了一口气,看着那杨宗保的眼神,也是充满了善意。
顿时就觉得不妙,第一反应就是去寻顾文钟,在他心目中,父亲是最疼他的,有什么事情,只要有父亲在他就不怕了。
顾文钟此刻却一脸灰败,脸色说不出的萧索,似乎人的精神气突然之间都消失了。
顾长印心里更慌了,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几步爬行到顾文钟身边,紧张的问:“父亲,这,这到底是这么回事?那个穷小子,怎么跟我一样也脚底板有痣?”
顾文钟听了这话,抬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了顾长印一眼,突然露出一个惨笑来:“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一边说着,一边努力用手撑着地面,想爬起来。
顾长印没听太明白,只是觉得此刻的顾文钟有些可怕,那本来伸出去的手,就迟疑的停在了半空中。
顾文钟看到了这只停在半空中的手,顿时笑得更渗人了,嘴里念叨着什么,他早该看出来的,这不学无术,胆小自私的模样,哪里像是二房的种?
一时又念叨,老天爷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是老天要亡他啊!
顾长印惶恐又害怕的看着顾文钟念叨这些他半懂不懂的话,心里越来越怕,环顾四周,都是二房的人。
再看上头,一贯慈爱的祖父,此刻看着他的眼神,也充满了审视和厌恶!
顾长印隐约似乎明白了什么!心慌意乱之极,抓住了顾文钟的胳膊,“爹,我是您的儿子是不是?我是您唯一的儿子呀!您告诉过我的!说我是您唯一的血脉,我是您的命!以后这顾家的一切都是我的!是不是?您说话呀?”
顾长印惊恐之下,这声音没控制,寿庆堂里大家都听了个明白,别人还罢了,顾老太爷却是一震,看向顾长印的眼神又多了几分不满。
他还没死呢!这顾长印就已经将顾家看做是他的了?这对任何一个掌权的家主来说,都是不能容忍的!
那心底本来就淡薄无几的一点怜惜和不舍,被这句话彻底给冲散了。
这个家里,要说最了解顾老太爷的,还得数顾文钟,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顾老太爷已经厌了顾长印。
事已至此,他就算有千般手段,万般的计谋,可使出来也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张春桃釜底抽薪,直接将最大的底牌给他废掉了!
这让几十年来算无遗策,将顾文铮一家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顾文钟来说,简直是将他一生的谋算和布局,全部给打乱了。
再无翻盘的机会!
不用多想,他都能知道顾老太爷的选择,一边是天阉的长子,没有后继人,本来有的那一个二房的孩子,是他最后的底牌,可如今却成了假冒之人。
一边是三儿一女的二房,其中两个儿子已经颇有出息,有他们在,这顾家还能再绵延几十年。
傻子都知道会选那边!
再看顾长印,还一脸傻乎乎的模样,顾文钟也不得不承认,他输得彻底!
摇摇头,他勉强的撑着身子爬了起来,拍了拍顾长印的肩膀:“慌什么?慌也没有用!若我是你,就最后再享受一把身为顾家人的尊荣吧!毕竟过了今日,谁还认你?”
顾长印心底的那点不详被证实了,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一贯是心慌害怕之下,那脾气就格外的大。
摔砸东西是常有的事情。
此刻听了这话,条件反射的就将面前的顾文钟一推,然后跟往日一样,发起脾气来:“爹,你胡说什么?我本来就是顾家人!我就是你的儿子!是谁造谣说我不是爹的儿子?是二房是不是?”
“我早就知道,二房他们就没安好心!太太早就说过,二房跟咱们大房有仇,一直想害咱们大房!想抢顾家家主动的位置!老太太也是,偏心二房,勒啃我们大房!好东西都不往我们大房送,宁愿给外头那些打秋风的山沟沟里的穷亲戚,也不给咱们!”
“他们就是嫉妒!所以才陷害我!爹,你可不能相信啊!”
顾文钟被顾长印那么一推,本来就没站得太稳的他,一下子又跌坐了回去。
这次运气就没那么好,直接那尾椎骨就撞上了那黄花梨木的椅背,整个人跌坐了下去,“咔嚓——”一声,那椅背生生被顾文钟给坐断了不说,顾文钟一声惨叫,似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然而才一动,整个人就倒向地上。
他们父子本来站的就偏远,周围没人。
这一摔,若是顾长印能伸手接一把,说不得能接住。
可顾长印娇生惯养长大的,看到这一幕,反射的就往后一退,任由顾长印直挺挺的砸在了地上,头也撞到了高几,那高几摇晃了两下砸在了顾文钟的头上。
顾文钟还来不及多吭一声,就眼睛一翻,昏死了过去。